恋人（中篇小说）张宝同 017.8.6

继父在离我们家四五公里的山顶上看守水站。他是位残废军人，右臂中弹，至今都没有把子弹头取出来。所以，他多年来一直在单位里要么看守仓库，要么看守材料，要么看守水站。他除过吸烟，没有任何爱好，也没有文化。如果他要是有文化，也早就当上工程处的工会主席了。听妈妈说，处里一直要他当工会主席，可他说自己没文化，坚持不肯当，处里领导给他配秘书，他也不肯干，坚持推荐有文化有才能的王文军当了工会主席。也就是这个王文军王主席把他和我妈组合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他吸烟过多，生活不规律，没人照管，又不注意调养，患上了严重的胃病，有时疼起来晚上都睡不成觉，人瘦得差不多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我妈非常关注他的身体，坚决不让他吃剩饭凉饭，冬里要给他盖很厚的被子，穿很厚的棉衣。在我妈的服侍下，他开始有些胖了，胃病也不再发作了。

他在山顶上看守水站，中午不能回来吃饭，因为山顶只有一个人值班。如果水站没人值班，有人乘机在水里投毒，那么，整个工程处的职工和家属就要遭殃了。当时，正值国军****之时，附近山上经常有国军的飞机将特工人员投下，然后再打个转匆匆地飞离。这些情况，我们都亲眼见过。当然，我们只能看到飞机的灯光在漆黑的大山深处闪着，并看不见有人跳伞，而有人跳伞的事只是听大人们说的。

我要每天中午给继父送饭，因为山里荒野无人，我姐一个女孩出外就很危险，所以，中午送饭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那时才七八岁，胆子非常小，而且最害怕蛇。可是，每次送饭都要顺着山坡一路朝着山顶上走去，山路除过有人进山砍柴，平时根本就没人走，所以，各种各样的蛇到处都是，一会一条很长的蛇从路边的草丛里窜了出来，从小路这边钻到了小路的另一边；一会就见一条蛇盘卷在路边上。特别是那种蜥蜴，当地人都叫它四脚蛇，又大又长，几乎是满地里来回地窜着跑着，吓得我心惊肉跳。所以，我提着饭盒，走在山间那条小路上，就跟我现在坐飞机一样，老是担心着飞机会从天下摔下来。

来到了山顶上的水站，我把饭盒递给继父，继父为了表达对我的感激，就带着我进到水站里看蓄水池。池子很大很深，散发着一股漂白的气味。他吃完饭，把饭盒给我，让我带回去。于是，我就要再一次地经历心惊肉跳般的恐惧。

我妈妈给继父生了一个儿子，这是她给他最好的感恩和回报。尽管她一直在兢兢业业地操持家务，为他洗衣做饭。可是，那些都算不了什么，唯有给他生下孩子才算是为他做出了真正的回报。虽然他有我们三个孩子，可是，我们三人并不姓严，而是姓高，他虽然在养育我们，可是我们还被西安车站抚养，因为他们每月要给我们寄抚恤金。

我继父这一辈子都没有过笑脸，可是，当他抱起他的儿子时，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他从来不抱别人的孩子，对我们也从来不太管不太问，可是，他却一下班就把他的儿子抱着举着，好像有了这个儿子，他这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什么也不再奢求了。

我之所以说这是我妈对继父的感恩和回报，是因为我妈从来就没有爱过我的继父，我妈嫁给继父纯粹是为了我们三个孩子着想。因为当时不这样做，我们就得要回安徽宿县的农村老家。从我妈嫁给继父到我继父去世，这几十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跟我继父亲热过，别说接吻和拉手这样的表示，就是他们两人都从来没有一起上过街或散过步。我谈过恋爱，也看过别人谈恋爱，恋人之间就像两块磁铁相吸一样，谁都离不开谁，离开了就会非常地思恋和想念，见了面就会爱死爱活地亲热一番。可是，他们就是离别再久，哪怕就是一年才见一次面，也老是那种平平淡淡的样子。至于继父是不是爱过我妈，我想起初可能是真地爱过，那时，我妈跟他结婚时才二十七八岁，还算年轻，模样也俊俏，而他已经光棍了那么多年，不爱女人是不正常的。但到了老年，特别是他到了六十岁退休之后，两人就三天两头地吵架。吵架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我弟弟。他自己把我弟弟当成掌上明珠，捧着怕掉了，含着怕化了，把我弟弟娇惯得一身的毛病，结果我弟弟出事了，他就怪是我妈没有把我弟弟教育好，整天地朝着我妈嘟囔埋怨。我妈知道他脾气拗，不太跟他计较，可是，有时被他气恼了，就连珠炮一般朝着骂了起来，我养了那么多孩子，哪个孩子没教育好？老四要不是让你从小那样地娇着惯着，他咋能出事？被我妈一怒一骂，他也就住嘴不吭气了。

其实，我妈和继父在爱情和婚姻方面都是失败者。我妈爱我爸，可是我爸早早就离去了。而继父由于性格古怪，一直到了三十五六岁都没结婚。我妈因为曾被我爸深情地爱过，而她又深情地爱着我爸，所以，她有过将近十年的爱情生活。可是，正是因为那段深情的爱恋，我妈才怎样也忘不了我爸，即使到了今年她88岁的时候，提起我爸还是满心的留恋和叹息。而继父在爱情方面更是可怜。他在遇到我妈之前就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跟女人说话。他的生活除了上班，就是睡觉，再就是吸烟，为了省钱，他不喝酒，不喝茶，吃最便宜的伙食，吸最粗糙的旱烟，生活十分地节俭和单调。

他跟我妈是一夜之间由组织出面组成的婚姻，显然是因特殊情况而建立的家庭。一边为了孩子的生计，一边为了解决迫切的个人问题。如果要说爱，也许继父心中还有些爱，而我妈因我爸的离去而哭得死去活来，心里不可能有什么爱。他们即使在结过婚后，也没有补上恋爱的这一课。所以，继父这一生只有婚姻，却没有恋爱。他这一生在感情方面是非常地可怜。不过，我妈虽然心里不爱继父，但她也为继父奉献了一个女人所能奉献的一切。她一共为继父生了一男两女，从来不让继父做任何的家务，只求继父不要对她嘟囔和唠叨，她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对我妈和继父的婚姻，我也曾思考过很久时间，他们能在一起相守一生，可能不是因为爱情和恋情，而更多的是一种传统的观念和家庭的责任，为了一种情一种义，而这种情和义远远地超越了爱情和恋情，不像现在那种享乐主义的不爱就离和离了再找，非要利用婚姻满足自己对恋情的渴望和需求。

继父是76岁那年患病离开了我们，那是我们家所遭遇的第二次重大的悲恸。我们家把继父的遗体埋在了离家不远的一座坟山上，并在他的身边给我妈也留下了一块墓地，好等我妈百年之后来继续陪伴他。因为我们家人有一半在外地，一半在当地，所以，每到清明和过年，我妈就让我们分两批去坟山给继父烧纸送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