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娘娘……”
身着红衣的女官,掀开了绣着五色金凤的帐幔,轻轻呼唤着躺在床上的女子。
面色苍白的女子慢慢睁开了眼睛,望着明黄色的帐顶。每次她醒来,一看到这样的颜色,很快就会想起来她身在何处。
片刻的迷茫她也不想要,逃避于她而言,没有任何益处。这天家之色会提醒她,这里是凤藻宫,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如今已经没有另一个女子,样样都与她争锋,能够与她平起平坐了。
赵姿龄轻轻开了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女官低下头,恭敬的答:“现在已经是亥正了,您是申正时歇下的,陛下曾来看过您一次,见您睡的好,吩咐奴婢们不许吵您。”
“可是太医吩咐,您的药不能落下,所以奴婢才斗胆将您唤醒,请您喝药。”
赵姿龄慢慢的坐起来,“把药拿给本宫,本宫自己喝。”
不过是太医的太平方子,既要她喝,她喝就是了。左右她喝了,也只是别人的天下太平。她知道,她是不会好起来了。
她也不会让自己好起来。
赵姿龄一边喝药,一边问她身边的女官话。药在舌尖,一勺一勺,无比苦涩。可是她喜欢这样慢慢的喝药,除了这苦,其他的味道,这些年她好像都已经尝不出来了。
“小公主已经睡下了么?十四爷呢?”
她说的“十四爷”,是她的庶弟。
原本她们这一房没有承嗣子,即便她贵为皇后,没有儿子,父母在族中的日子也还是没有那么好过。
赵家几房混居在一起,家大业大,子孙满堂。互相倾轧,令她有些倦,也早已经很厌憎了。
父母年事已高,若不是她时常看顾幼弟,将他召进宫中,她也不能放心。
女官回答,“小公主已经睡下了,赵家十四爷也是。他曾今派人来问过您的好。见您在歇息,也就没有打扰。”
“您可是要见见小公主?对了,御膳房的膳食也已经送来,您要不要用一些。”
赵姿龄轻轻的摇了摇头,“就让她好好睡觉吧。也不必摆膳了,本宫并不觉得饿。”
自从皇后生了公主,身体就一直有些不好。也因为这样,所以皇后一直有些不喜欢她的女儿。
倒是今上日理万机,忙起来没日没夜,也常常要问起公主,让她们小心伺候着。
皇后这样回答,女官并不觉得意外,应了是,收了空空的药碗,转身欲退下。
她却又开了口,“明日让十四爷也出宫去吧。”
他该回去了,她很快就没法庇护他了。
她明白宫里的人都是怎么想她和她的女儿的。其实倒也不是这样。
她的确没有那么爱她的女儿,从她一出生,她就一直有些抗拒见到她。虽然是母女,可她们的交集从来很少。
她只是有些害怕,害怕见到她的孩子太像她的父皇。她毕竟是从来都没有爱过他的。
所思在远道,长路漫浩浩。今生她已没力气,永远走不到尽头。
今日她睡的有些多了,从未时,一直睡到了亥正。长夜漫漫,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她把殿中的下人都打发了出去,见她们全都退下了,她才起身,坐到了西洋镜前。
徐沛柔的陪嫁里有一面半人高的西洋镜,诚毅侯府的何太夫人进宫时,曾在她的丈夫,如今的皇帝景璘面前提起过。
景璘找来了一块更大的西洋镜,却把它送到了凤藻宫里。
镜子里的人已经不大像她,脂粉未施,面色苍白,在荧荧的明烛下看来,不仅不添半分柔和,反而有几分可怖。
她素来爱惜容貌,如今容颜憔悴至此,到底令她觉得有些遗憾。她拿起画眉用的螺子黛,细细的替自己描画入鬓的长眉。
她很耐心,画完了眉,又用胭脂,等她觉得累了,她才停下了手,静静的看着镜中人。
京城双姝,徐沛柔可曾后悔过,生了一张这样倾国倾城的脸?但她是后悔的,若她生的寻常些,或许便不用她来当这只笼中鸟。
赵姿龄不再看镜中人,偏过头,看斜光入户。
凤藻宫的月色太冷,照过一夜,照不暖这一片青砖。
她已经一个人看过许多夜,也有些厌倦了。
她实在是个很容易厌倦的人,偏偏待他和他妹妹不是。
如果她能早些厌倦,或许她也能做一个好皇后,享尽这人间富贵,而不必一心求死了。
她知道没有“如果”,做皇后也很没趣味,那还是早些走吧。
赵姿龄站起来,随手披了件衣服,向着殿外走去。
她病的太久,春日和夏日已经尽数过去,如今是香山红叶的季节。
红叶之红,远比皇城里的红墙好看。她素来脾气大,纵有宫人见她出门,也没有人敢多言。
赵姿龄沿着狭长的宫道,闲庭信步,一路走到了教坊司。其他的地方都已经沉寂在夜色中,只有这一处尚是灯火通明。
教坊司里的歌女乐女,直到三更天时才会歇下,而后在寅时起身,日复一日。
赵姿龄曾经结识过一位教坊司里的歌女,她曾经成过传奇,到后来,死在了她丈夫的刀下。
在她心中,自己和这个歌女也没什么不同。歌女,或者说先帝的白昭仪死的痛快,而她的死,是一点一点的,缓慢的进行中的。
她难得有力气能走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想一些让她觉得美好的事。
她并不是第一次相见,就喜欢上了徐沛声的。但也不是像景璘那样,让她一见就讨厌的。
其实她原本是该讨厌他的,毕竟他是和徐沛柔焦不离孟的徐家五郎。
她喜欢听人唱歌,自己也有一把好嗓子。朱芙楼的歌女罗阶听说歌唱的最好,所以她曾经女扮男装,去过朱芙楼几次。
她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徐沛声,他之前见过她几次,却没有认出她来。她本意是想捉弄他,可是他心性纯良,与她同游过几次,居然莫名其妙的打动了她。
知道他也对她有情意的时候,是这个傻子,站在水边的芙蓉花树下,抓耳挠腮,苦恼至极的对自己说,“我怎么会喜欢上你一个男人的。”
她笑话了他半日,在她面前取下了束发的玉冠。他何曾喜欢过男人。
在她满心欢喜的时候,她的噩梦也很快降临了。她的祖父不由分说,把她许配给了当时的三皇子景璘。
又为了家族,又为了父母,摆在她面前的从来都不是选择。
不要说告别,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再说一句话。祖父病重,不过两个月,她就成为了景璘的妻子。
又过了数月,她就被贮藏到了凤藻宫里。一夜又一夜,她看不见尽头,一年又一年,她出不去。
定国公府落败是必然的事情,她没法左右。那时候他早已远走江湖,她原本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他会回来和他的家人共生死。
也罢,若不是这样做,他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至纯至善的徐沛声了。也好,生时没法在一起,死亡却不能将他们分离。
可徐沛柔的丈夫齐元放,那个和景璘同流合污的负心人,居然带来了所谓的神医,妄想将她的病治好。
她没有拒绝他将神医带来的请求,不是没有拒绝神医,是她想见见他。
定国公府被抄检的前一日,徐沛柔便离开了诚毅侯府,回到了定国公府里。
齐元放带着人去抄检定国公府的那一日,国公府大火,她也葬身在了里面。
她出身的恒国公府,与定国公府不睦多年,而她除了父母亲人之外最在意的两个人,又偏偏都是徐家人。
现在徐五已死了,很快他也要走,她会和他一起走。
她坐在凤座上见了齐元放,和他带来的神医。
她居高临下的问他,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死在自己面前,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齐元放跪在阶下,没有抬头,声音坚定:“臣,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好一个不相信。不相信又有何用?
徐沛声和他是好友,徐沛柔与他更是夫妻,他们都信错了人。
“他希望您能好起来。”
她在凤座上冷笑。他是景璘的忠臣,景璘他不配。是他毁了她。
齐元放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他希望您能好起来。”
这一次她听懂了。
她仓促的擦去了眼角的泪,看着那所谓的神医走上前来为她把脉,交给她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首《少年游》:“芙蓉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兰堂风软,金炉香暖,新曲动帘帷。家人拜上千春寿,深意满琼卮。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
这是她与他在朱芙楼初遇,楼里的歌女在唱的曲子。
她喝下了那神医的药,身体逐渐好了起来。
她不是听了他的话,从来都是他听她的话。五年不见,她已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子。
可她要将她的容颜养回来,然后再去见他。
那一日并没有太远。是哪一日,她其实也并没有太在乎。只是她到底病了太久,历多了风霜,只有从前七分模样。
但想来他在外漂泊多年,亦已不似少年时。这样也很公平。
秋意渐浓,是芙蓉花开的时节了。
宫城里没有开在水边的芙蓉花树,铜盆中的热水清澈,映照着芙蓉不及的美人。金玉铸就的宫殿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白日里,他也已经不在了。
当年她扮男装时所用的玉簪她还留着,她用它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手腕浸泡在铜盆里的热水中,让她倒映在水中的面容逐渐模糊。她的心也很快就会不再疼。
“芙蓉花发去年枝。双燕欲归飞。”
她尚有绿鬓朱颜,也已寻觅到她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