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记忆, 对于艾伦来说是不连贯的。
没错,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踉跄着后退,远离那扇紧闭的通道大门的。他也记得自己是如何喘着气, 慢慢地扶着墙壁,朝着自己的生活舱室前行。他甚至还记得, 在路上他遇到了几名基地的士兵, 他们正在互相抱怨着这一次忽如其来的能源故障, 艾伦从他们断断续续的低语中听到了“纳迦人”“袭击”“风暴”之类的单词,那些士兵看上去有些担忧,而当他们看到艾伦的时候,他们似乎被吓了一跳。
其中一名士兵不住地张望着艾伦,他红着脸, 犹豫了片刻后走上前来询问艾伦是否需要帮助。
艾伦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好意,但他还是无法控制地直接从那几名士兵面前逃跑了——
然后,他的记忆也就是这一刻起, 开始出现了空白。
若是仔细回想的话,填充整个记忆空白处的只有那种奇怪的旋律,那种宛若从梦境中传出的奇怪旋律。
艾伦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失常:他的幻听正在变得严重,幻觉也随之而来……
是的, 那是幻觉。
他心底仅存的一丝理智在他的身体深处嘟囔道。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他又怎么会觉得, 之前那名狂热的“工作人员”正隔着厚厚的金属板, 在通道墙壁的另一侧紧跟着他紧跟不放呢?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潮湿的,柔软的,巨大的东西正抵着金属板不断的移动, 艾伦甚至可以看到基地走道的连接处不断向外渗出的灰绿色粘液。
有东西在追赶着自己——艾伦脑子中已经发了疯的那一部分正在叫嚣。
至于那些从通风口和金属结构缝隙中投向他的窥视目光,就更加属于被害妄想的一部分了。
甚至……在艾伦脸色惨白地跨过气密门时,他还在气压间隔的缝隙中,看到了一连串叽叽咕咕,转动个不停的眼球。
艾伦在那一瞬间甚至差点忘记呼吸,他直勾勾地盯着它们,而它们也直勾勾地盯着艾伦。那眼珠看上去竟然有一丝熟悉的感觉,艾伦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些挤压在狭窄金属缝隙中的眼球里迸射出来的光芒,与那个在黑暗甬道里抓住他的男人一模一样。都是那么狂热,那么灼热,那么……让人发疯。
“不……不……”
艾伦死死咬着嘴唇,吮吸着自己啃咬出来的伤口中渗透出来的血迹与疼痛,踉跄着飞快地离开了那里。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不断地对自己说道。
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在说明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恶化到了极点。
就跟他此时的身体状况一样。
但无论是幻听还是他的幻视,却又真实得不可思议。
艾伦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像是小孩时那样,努力地清空自己的大脑,进入那种对周围一切都毫不在意,毫无知觉的状态。
……
【“警告,您的通行密码已失效——”】
让艾伦回过神来的,是一声又一声重复的,单调的电子音。
世界慢慢地在他的周围缓慢成型……艾伦睁大了眼睛,困惑地看着自己周围,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自己舱室的门口。
他的面前则是平滑整洁的金属大门。
记忆一点一点地开始恢复,艾伦慢慢地想起来,自己正打算进入房间,可是他所输入的通行密码压根就不是天女座人类军事基地里应该用的那个,而是他在地球中央区那间破败不堪但无比安宁的贫民窟公寓里所使用的数字——在好几次失败之后,基地控制面板另一头那愚蠢的ai发出了警报声。
【 “很抱歉,您的密码输入错误,请再次检查你的密码,此门将暂时进行锁闭……”】
艾伦有些茫然地盯着自己手指下方泛着淡淡绿光的数字屏幕。
有那么一会儿,艾伦甚至无法理解ai所重复的那段话——那段话在他听来倒更像是某种噪音,而他耳畔不断响起的旋律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低语……
【艾伦……】
【艾伦,抱歉……艾伦……】
……
艾伦又一次陷入了恍惚之中,直到不久之后有人走上前来,揽住他的肩膀,然后摇晃着他,强迫他回到现实。
“艾伦……艾伦你怎么了……发生那什么?”
艾伦迟钝地转过头来,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焦虑而恐慌的脸。
那个男人看上去吓得不轻,那张脸上满是惊慌失措。
艾伦可以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担忧。
人类的温度顺着男人的掌心慢慢传到了艾伦的皮肤之上,凭借着那一丝体温,艾伦终于从白日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拉菲尔……”
艾伦颤抖着喊出对方的名字。
“艾伦!”
拉菲尔立刻提高了声音。
“萨基尔——他回应我了!”
年轻的beta军官看上去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他转过头无比兴奋地朝着自己身后的同伴喊道。
一直到这一刻,艾伦才注意到,萨基尔正在拉菲尔的身后。
对方是alpha——这个念头让艾伦打了一个寒战,但很快艾伦就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闻到对方身为alpha的信息素。
艾伦这才止住颤抖,然后他稍稍后退了半步,与萨基尔拉开了些许距离。
拉菲尔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处于焦虑之中。
“哦,谢天谢地,艾伦恢复神智了!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急急忙忙地冲着艾伦说道。
艾伦的失神,确实让拉菲尔受到了严重惊吓。
天知道拉菲尔究竟有多担心——在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军部不可能只派一名清洁工完成所有的工作,艾伦也可能受到生命威胁后,拉菲尔没有任何犹豫的直接跟萨基尔冲出了舱房。
当时的他们心急如焚,唯一的指望就是立刻找到艾伦,但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艾伦所在的区域却陷入了离奇的能源故障。那该死的故障让拉菲尔所有定位设备都彻底失效,艾伦就像是完完全全从基地里消失了一样。
在发现这一点之后,拉菲尔整个人都陷入了绝望之中,他甚至已经在心底为艾伦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当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艾伦的尸体大概也会被某个机器人发觉吧?拉夫尔控制不住这么想:军部的这帮暗杀者固然只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渣滓,但这群渣滓却是从黑骷髅那种臭名昭著的地方爬出来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行走的人形兵器。
而艾伦却绝不可能像是萨基尔这样,能够找到破绽侥幸逃生。
艾伦……一定会死。
……
但拉菲尔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他最终还是找到了艾伦、
——活着的艾伦。
只不过,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艾伦看上去情况并不妙,他就像是那几名在路上偶遇艾伦并且打出报告的士兵说的一样,看上去甚至都有些神志不清……
但不管怎么说,拉菲尔还是带领着萨基尔找到了艾伦。
拉菲尔一眼就能看出来,艾伦的身上有些许血迹,肩头和头顶都湿漉漉的,浸染着一种奇怪的灰绿色的粘液。
“是有人攻击了你吗?”
拉菲尔惊疑不定地看着艾伦身上的血迹,语气惊慌。
艾伦在拉菲尔的手中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我遇到了……我遇到了一名工作人员,他说他要为我带路,但他实际上只是想把我带进一条死胡同,他很奇怪,我觉得他也许打算……”
艾伦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才无比僵硬地将自己之前的遭遇重复给了拉菲尔和萨基尔。
只不过,一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只是单纯地将自己遭遇到的那名奇怪的工作人员认为是意图不轨的强·奸犯。
艾伦并没有注意到,在听到他的叙述之后,拉菲尔与萨基尔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会处理好这件事情,艾伦。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将注意力放回到艾伦身上后,拉菲尔看上去简直心疼到了极点。。
他替艾伦打开了舱门,然后护送着对方走了进去。
“我们会去检查你说的那名工作人员。”
艾伦听到拉菲尔这样说道。
“……而且我们会派人守在你的门口以免你再出什么意外,艾伦,你是安全的。”
萨基尔在拉菲尔之后,用平板的声音死气沉沉地重复道。
那绝不是会让人心生感激的语气,但萨基尔说的话向来都很管用。
就像是萨基尔所承诺的那样,接下来一系列的事情都证明艾伦的安保措施升级了。
拉斐尔替他的舱门重新加上了重叠安保措施,并且派来了几名机器士兵守在艾伦的门口。
如果艾伦此时的身体状况更好一点,他大概已经可以察觉到,拉斐尔与萨基尔此时的态度有一些不太对劲。毕竟……那只是一场未遂的猥亵而已。
考虑到事件的严重性并不算太高,在天女座人类军事基地这样大张旗鼓的对另外一名外来人员进行保护,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拉菲尔和萨基尔俨然是动用了自己身为联盟安全局官员的特权才做到了这些。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艾伦本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但艾伦实在是太累,太疲倦,也太惊慌失措……
在目送完拉菲尔和萨基尔离开自己的房间之后,艾伦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甚至都没有力气爬起来,去自己的行李箱里找到自己一直以来服用的药物,来止住自己耳朵里不断回响的幻听。
那旋律如今简直响亮得不可思议。
其中蕴含的情感更是浓烈到让艾伦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懊恼与悔恨,还有……奇怪的愤怒与嫉妒……
冥冥之中,艾伦甚至觉得自己还听见了什么东西在惨叫。
从墙壁的外侧,从管道中,从通风口中,传来了细细的咀嚼声。
艾伦用力地捂着自己的耳朵,蜷缩着身体,倒在了床上。
“停下——停下——不要叫了!不要再叫了!”
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然后……
忽然间,他的耳畔安静了下来。
艾伦身体一震,他喘息着,试探性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掌。
那让他饱受折磨的幻听就这样突兀的消失了。
艾伦惊疑不定地撑着身体,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叮——”
下一秒,他的门铃响了。
艾伦因为那合成电子音而惊吓得颤抖了一下,天知道他多希望对方能够放过他,让他好好地休息一会儿。但按动门铃的人显然不这么想,他有些固执地守在艾伦的门口,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按响门铃。艾伦最终不得不咬着牙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精疲力竭地打开了门——
“拉菲尔,我很抱歉,但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请明天——”
“艾伦?”
艾伦的话因为来者颤抖的声音而堵在了喉咙里。
那人的影子挡住了门廊上的灯光,一道胆色的影子落在了艾伦的脸上。
艾伦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那个过于高大的男人,后者正不安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担忧。
“雷蒙德?”
艾伦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他无论怎么样都没想到,忽然来到他门口的竟然会是雷蒙德。
这个男人不应该正待在自己的病房里并且接受二十四小时的严密监管吗?艾伦可还记得医疗组的那帮人对他是多么重视。
可现在,雷蒙德却衣冠不整,光着脚,宛若深夜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狗一样可怜兮兮地矗立在他的门口,用含着泪的眼睛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
艾伦下意识地问道,但他压根就没法把话说完,雷蒙德已经直接张开双臂,扑到了他的怀里。
“哇呜呜呜呜呜艾伦……呜呜呜呜我听说你被人袭击了呜呜呜呜……”
古怪,高大,健壮到超出常人的雄性alpha,就这样抵着艾伦的肩头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