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乾清宫内外静了下来,如一滩死水般,连空气都仿佛静止了一般。
康熙爷心中怎么想,没有人知道,只是脸色却多了一丝红晕,环视众位皇子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那正在拨动扳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就以更快的速度拨动了起来,可见心情不是很好。
"着钦天监监正选定日子,上告天地、宗庙,废二阿哥胤礽太子之位,移居咸安宫闭门静思!"康熙爷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却足以让在场众人的情绪达到顶点,或是兴奋,或是沮丧。
跪在地上的胤礽似是松了口气一般轻叹了一声,面色如常的叩首谢恩,连叩了几个响头,这才随着来递送他移宫的侍卫缓步走出了这巍峨、庄严的乾清宫,如闲庭信步似的往毓庆宫走去。
想到要离开居住了几十年的宫室,胤礽心里到底有一丝伤感,看着那熟悉的环境,胤礽紧紧的揽了揽身边的出身瓜尔佳一脉的太子妃石氏。
人只有在摔倒的时候,才会看明白谁是真心爱护自己的人。
看着他往日宠溺的侧妃、格格们那副哭哭啼啼的模样,石氏眼红红的望着他的模样就显得更真诚了许多,胤礽反手握了握石氏的小手,露出了一抹安心的笑容,领着石氏随着那些侍卫往偏僻处的咸安宫走去。
随着胤礽离开了乾清宫,康熙爷一股脑的发落了胤礽的一批拥趸之臣,这才如苍老了十几岁似的扶着魏珠回到了内殿休息,那眉眼间的感伤,让魏珠心里酸涩的好似喝了半瓶醋似的。
出身穷苦农家,魏珠与亲兄弟们的关系都很好,不然他也不会为了给二哥挣聘礼钱,自残入宫伺候。
在魏珠看来,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哪怕是吃糠咽菜,也该是幸福满满。可是这天底下最富贵的人家却好似并不明白这道理,如今弄得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康熙爷回了内殿,乾清宫大殿上的诸皇子和殿外的大臣纷纷散去。
而四爷却担心二哥的事情,迟迟不肯离开,使了银子让守门的太监替他通禀,求见皇阿玛。
时间如流动的水,从不停止。
眼看着日上中天,四爷坐在候见的地方就如针扎了屁股似的,一圈圈的踏着步子,见康熙帝仍未宣见,重重的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了乾清宫外的大广场上,戴着尖尖帽,一撩袍摆,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那坚硬的地砖上。
苏培盛看着主子都已经跪下,他也只能认命的跪在了四爷身后,暗叹这奴才秧子的膝盖不值钱。
虽说已是进了秋日,但是这午后的阳光仍然有些刺眼,白晃晃的地砖刺得人眼睛发酸,四爷身上的大礼服又是石青色的暗色,格外吸光,片刻工夫就晒得有些烫手了,四爷脸上更是如开了闸的小溪流似的冒着汗珠,一颗颗吧嗒吧嗒的往地上落着。
"主子爷,咱们还是回去再想法子吧,这会儿在这跪着也不是个事阿,您瞧那些来来往往的侍卫都当看西洋景了!"苏培盛挪到了四爷身边,手拿着尔芙主子准备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四爷脸上的汗水,轻声劝说道。
四爷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了擦汗的苏培盛,一双凤眸盯着那乾清宫紧闭的房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定然要为二哥辩解几句,二哥定不是那忤逆弑君之人。
"主子爷,您这是何苦呢!"苏培盛真是搞不懂自家爷了,照说这太子倒台了是好事,怎么自家主子就非要替那倒台的人说项呢,这若是再惹了皇上的恼火,这主子的位子可就更难为了。
秋日炎炎,热气煦煦,四爷眼前的景色已经有些花了,但是他仍然凭着这心底的坚持熬着,连在旁边一直劝说的苏培盛都被他赶跑了,可见他这是多么大的决心,生怕再跪上些时候就被苏培盛的絮叨劝动了。
日头渐渐的斜了下去,晚风乍起,四爷那一身被汗水打湿的大礼服在秋风的吹拂下,一下子就如被淋了冰水一般,被日头晒的头昏眼花的四爷更是如打了摆子一般,身子情不自禁的颤抖着。
苏培盛得了四爷的话,虽然不忍心主子爷在太阳底下跪着受苦,但是这会儿也只能瞧着了,时不时的送上一碗清茶,让四爷不至于晒晕在宫里。
这会儿正好捧着茶水走出茶室的苏培盛,只瞧见四爷脸色发白,身形晃动,还来不及上前搀扶,四爷就这么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牙关紧闭,眉头紧锁,一双手紧紧的攥着拳头。
"主子爷,您这是怎么了!"苏培盛慌忙丢了茶碗,扑倒在了四爷身边,将倒在地砖上的四爷抱到膝上,取出了袖口里的鼻烟壶凑到了四爷鼻子下,担心的问道。
四爷缓缓睁开双眸,一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眼中满是迷茫,瞧着苏培盛那要急哭了似得模样,这才想起发生了什么,挣扎着从苏培盛身上起来,重新跪好,看也不看还拿着鼻烟壶发傻的苏培盛。
日落西沉,一轮弯月出现在了天边,各宫点起了火烛,如点缀在宫城内的繁星一般。
紧闭了大半天的乾清宫大殿殿门缓缓开启,发出了一声难听的**。
"为何还在这里!"康熙爷穿着一袭暗蓝色的长袍,缓步走到了四爷身前,低声问道。
四爷叩首问安,气若游丝,声带颤抖的说道:"儿臣想知道阿玛为何要废除二哥太子之位!
儿臣不相信二哥会弑君弑父,儿臣也不相信二哥会贪墨国库,更不相信他会肆意鞭打诸王大臣,更不觉得二哥不顾兄弟情义..."
"你不相信!朕也不信,可是..."康熙爷望着咸安宫的方向,幽幽叹息,吩咐魏珠和苏培盛扶着四爷往乾清宫内殿走去,又让小太监请了当值的御医过来诊脉,有些无奈的坐在了大炕之上。
四爷底子不错,但是这些日子往江南走一趟,也耗费了不少心血,又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吹了好一会儿的冷风,这会儿有些中暑和感染风寒的症状,一壶热热乎乎的藿香水下肚,倒是舒坦了不少,连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皇阿玛,您突然回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为何会废了二哥太子之位!"四爷刚刚恢复,便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康熙爷身前,连连叩首问道。
"你起来吧,当年阿玛说你心性阴沉,喜怒不定,这些年阿玛才知道你是个好的!"康熙爷缓缓伸手,扶着四爷起身,拉着四爷同坐在了大炕上,如枯树般的手拍着四爷的大手,缓声说道。
若是往日,康熙爷能如此赞赏四爷,四爷定然会欣喜若狂,但是此时,他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意思,他想要问个究竟,他不想让二哥就这么遭了旁人的算计。
明珠...那个诡谲如老狐狸般的奸诈小人...
四爷时常好奇,同为纳兰家的儿子,纳兰容若如兰如松柏,可是纳兰明珠却与之刚好相反,奸诈、阴险,满腹算计,一心扶持直郡王与太子争斗,更是拉拢了安亲王府一脉众人,将兴盛了半朝的赫舍里家的支柱人物索额图定罪,斩断了太子的母族,让太子身边无可用之人。
康熙爷何尝不知道纳兰明珠的算计,可是这些年太子越发急躁,处处落入纳兰明珠的算计,当数位蒙古亲王参太子的奏疏送到他眼前,当江南富庶之地的众位重臣联名上奏的奏疏送到他眼前,他护不住他心疼了半辈子的儿子。
"老四,你若是心疼你二哥,你便去看看他吧!"
康熙爷失落的走出了内殿,他不想将他的无奈和儿子分享,他这个坚强了大半辈子的皇上想要找个地方去舔舐心底的伤痛,却又有些不放心被送到咸安宫的太子,这才留下了这么一句似叮嘱似安抚的话语。
"儿臣遵旨!"四爷忙接了差事,垂手而立,目送着康熙爷走出了殿门,随即快步往咸安宫走去。
...
咸安宫外,虽然没有了那些围困的侍卫,但是那斑驳的朱漆木门,却显示着这地方的冷清,比起修得格外精致雅致的毓庆宫,这里便如繁华中的落寞之地一般,往日甚少有人踏足。
"四贝勒,您这是..."守门太监打开紧闭的宫门,便瞧见四爷黑着脸的模样,有些忐忑的问道。
"我来看看二哥,你进去通传下吧!"四爷努力的挤出了一抹笑容,低声说道。
小太监不敢怠慢,啪嗒一声就关上了门往正殿跑去,与正好往外走的阿宝公公撞了个正着,顾不上请罪便指着紧闭的宫门,有些磕巴的将四爷来访的事情禀报了上去。
阿宝公公微微愣神,吩咐小太监快请四爷进宫坐,便转身往殿内走去,看着正在借酒消愁的太子,眼中满是心疼的蹙了蹙眉,快步走到跟前,夺下了胤礽拎着的执壶。
"你把酒给我,我是个不忠不孝的畜生,为何阿玛不杀了我!"胤礽借酒撒泼的扯着身上那杏黄色的衣裳,泪眼婆娑的看着乾清宫的方向,厉声吼道。
"主子,四爷来了!"阿宝明白胤礽心里的痛苦,却也不想看着主子就这么灌酒,忙低头掩饰下眼底的心疼,轻声说道。
胤礽略微一怔,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吧,左右他们都等着看我的热闹呢!"
阿宝不知道前头发生的事情,听胤礽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后悔让四爷进门来了。
只是主子都已经发话,他又能就这么将四爷轰出门去,黑着一张脸就将同样黑脸的四爷领进了正殿,隐隐挡在胤礽身侧,暗自打算:若是四爷好好劝劝主子就算了,如若不然,他就算冒着以下犯上的罪名,也要把这落井下石的人轰出去。
"二哥,这是我第二次闯进你的宫门夺你酒壶了吧!"四爷看着胤礽那眼中隐隐的伤痛之情,长叹一声,伸手抢过了胤礽拎着的执壶,沉声说道。
胤礽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毫无半点美感的歪在了黄花梨木雕云龙纹的太师椅上,单手扶额,勾唇露出了苦笑,看着四爷那身并未换过的大礼服,眼中划过了疑惑,但是强烈的自尊心,让他还是说不出一句关心,反而有些刺耳的吼道:"老四阿,你可是来瞧我热闹的..."
"二哥,我只问你阿玛说的那些可是真的!"四爷迎着胤礽赤红的双眸,沉声问道。
"是!"胤礽不想解释,痛快的点了点头道。
四爷恨不得将手里的酒壶摔在胤礽的脸上,这个糊涂的东西,他好心好意想要帮他,可是这一个两个的都瞒着他,他有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感觉。
"二哥,我是你的亲弟弟,自小你就护着我这个不得亲额娘待见,没了养母的兄弟,当日在泰山,你为了不让我掉下石阶,不惜以身相互,为何你就不能信了我一次!"四爷双眸发红,一双手恨恨的砸在了那雕刻着福禄纹的桌案上,厉声喝道。
"阿宝,你下去吧!"胤礽似是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指了指身旁的空位让四爷落座,吩咐外头的小太监送了热茶和热帕子上来,整理了下他狼狈的样子,缓声说起了这次在塞外发生的事情。
...
宫门落锁,四爷自是不能再出宫,咸安宫内有胤礽的妻妾儿女在,他自是不方便留宿的,只好和胤礽坐在殿中,一碗碗的灌着茶水,听着他诉说塞外发生的种种,一张脸如擦了锅底灰似的黑个彻底。
"你走吧,该说的我都说了,你骂我恨我都是对的!"胤礽似是忘记了外面的时间,只顾着发泄完心底的烦闷,便摆了摆手,将四爷轰出了咸安宫。
站在咸安宫外,四爷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迈步往阿哥所走去。
可怜四爷一心想要为太子胤礽正名,却发现这条路充满了荆棘,如今又落了个有家回不去的困境,让他都有些想要发笑了,不过确实实打实的苦笑。
阿哥所,十四爷胤祯已二十岁,看到四爷这个时候过来,整个人都不好,闷闷的从香喷喷的格格身边起身,穿着家常的袍子就来到了前头。
看着四爷浑身汗臭味道,忙吩咐太监将旁边的厢房收拾出来,让四爷去洗漱,转身就往他的房间走去,找出了一袭还未上身的新衣,来到了四爷房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