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高明的大夫,或是经验丰富的稳婆,确实能成临产妇人肚子隆起的位置,大概看出胎位正不正。
听到这话,叶鱼儿慌乱不已,下意识看向边上的胡母。
胡母面色微变:“我知道了,赶紧走吧。”
要不是欠了这大夫药钱,她真想骂他是庸医。简直张口就来嘛,哪有那么多的难产?之前况秋喜难成那样,结果连救命的药丸都没用上,凭自己就生下了孩子。
如果家中宽裕,胡母兴许会去请稳婆……但是,家头连温饱都难以为继,稳婆还是过几天再说。
她不在意,叶鱼儿却有些被吓着了。她不想死,眼看婆婆不在意,便跑去找胡大平:“大夫说我这一胎像是要难产,你去帮我请个稳婆。”说着,看向窗外,试探着道:“我跟你一起去也行。”
说着话,脑中已开始琢磨着请哪一位,她提醒道:“上一回帮秋喜接生的大娘就不错,咱们去找她吧。”
胡大平揉了揉眉心:“让娘知道,一定会生气的。”
叶鱼儿下意识道:“不让她知道就行了啊。咱们快去快回……”
“你说得轻巧。”听着她焦灼的语气,胡大平心里也明白,她这一胎大概不好。家中正艰难,又出了这样的事,他心头格外烦躁,语气里便也带了一点:“咱们总不能空手上门吧?至少得拿两只鸡蛋,家里的鸡蛋都是有数的,娘留着给爹补身用的,别说少一只,就是掉层皮,娘都会知道。”
叶鱼儿气哭了:“大夫说,一个弄不好就会一尸两命。大平,你别让我后悔跟你一场。”
胡大平想发火,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压下心头的怒气:“容我想想法子。”
叶鱼儿这才破涕为笑,拉着他的袖子撒娇。
于胡大平来说,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一个孩子,还很可能是男娃。他嘴上不想麻烦,心里还是挺在乎的。当日午后,抽了个空偷拿了隔壁一枚鸡蛋,带着叶鱼儿悄悄溜出了院子。
稳婆就住在村尾,两人一脸谄媚凑上前,大娘本身是个善良的人,时常帮村里的妇人摸肚子。并不在乎他们拿的鸡蛋,问明了叶鱼儿的月事后,让其躺在床上。
越是摸,她面色愈发严肃。
叶鱼儿看得心惊胆战:“大娘,如何?”
大娘看她一眼:“没事,你回去后多吃点好的,省得到时候没有力气生不下来。别想太多,安心等着发动吧!”
得知自己没有大碍,叶鱼儿着实松了一口气。想着稳婆口中的话,心头沉甸甸的。
家中如今糊口都难,哪有东西给她补身?
她看了看门口,擦擦眼角,道:“大娘,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大娘正在洗手,随意点点头:“说来听听。”
叶鱼儿咬了咬唇,压低声音道:“你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平么?”她低下头,泣声道:“我们家发生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家里情形不同,我也不是胡家正经的媳妇,想吃口好吃的……不太好意思提。”
大娘没有为难她:“你让大平进来,我跟他说。”又嘱咐道:“你站远一点,假装不知道此事最好。”
闻言,叶鱼儿如释重负。
她出门时,大娘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胡大平走进屋中,含笑问:“大娘,何事?”
稳婆叹口气:“按日子算,她肚子应该要往下坠。可我摸不着下坠的迹象,应该是吃得不太好,孩子没养好。照如今的情形,若是临盆,是一定会难产的。她身子弱,很凶险。”
早在大夫提及时,胡大平就猜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但真正听到大娘这样说,还是止不住难受,他试探着问:“比起秋喜如何?”
大娘一愣,立即道:“这不一样。秋喜她那样的情形能母女平安,纯粹是祖坟冒了青烟。”她有些急:“这种事情很难发生,我这一辈子,也就遇上这么一次……你不能比着秋喜来……”
胡大平抬手止住她的话:“我明白了。”
“尽量让她多吃补身的东西,趁着最后这几天,能补就多补一点。”大娘殷殷嘱咐:“你得慎重,千万把这事放在心上,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胡大平颔首:“我记住了。”
大娘看了一眼窗外,那里,叶鱼儿抚着肚子正在踱步。她低声道:“我看她心情郁郁,难产的事就没跟她说。你别说漏了嘴。”
“嗯。”胡大平再次应下,道谢后飞快出门。
大娘站在原地,也觉得左右为难。
叶鱼儿这样的情形不知道内情最好,她本就娇弱,万一吓着了,搞不好胎位更差,但是,她不是胡家正经媳妇,万一胡家没安好心,奔着要她性命而去,她不知道实情,岂不是刚好撞上去?到时候,哪里还有命在?
大娘觉着,还是多观望几日,反正到时候她去接生,别让胡家下暗手……无论叶鱼儿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她眼里,那就是一个即将生娃的妇人。如果能救,她一定会尽力。
胡大平可以偷了鸡蛋带叶鱼儿去找大娘,但进补这事不是一两顿,他回去后,还是如实告诉了胡母。
家中贫穷,胡母脾气暴躁,闻言咒骂了半天,还是给叶鱼儿煎了鸡蛋。
吃到鸡蛋,叶鱼儿险些激动得哭出来。
傍晚,胡母悄悄离开家,跑去找了大娘,这一回带了八只鸡蛋。
“咱们乡里乡亲的,别这么客气。”胡家太难,大娘不想收,一直推拒。
胡母不由分说摁入她手中,低声道:“我的儿子不懂事,空着手就来找你帮忙。妹子千万要收下,否则任何我都不好找你了。”
大娘无奈,只得收下,又把叶鱼儿的情形和自己的猜测说了,在这期间,一直暗中观察着胡母神情。
胡母沉默听完,看了一眼左右,确定院子里无人,神秘兮兮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真的生不下来的话,最后会不会大小只能留一个?”
大娘:“……”还真的会!
她接生了半辈子,知道这妇人难产,如果在大小之间选择。还未生产就奔着保小的话,孩子基本不会夭折。以胡家想要孙子的架势,大娘不问也知道,胡母这是生出了保小的想法。
胡母知道,这话一问,稳婆肯定知道了她的打算。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家中到处欠债,床上还有个药罐子,她实在是腾不出银子给叶鱼儿进补。
在她看来,家中落到如今境地,都是叶鱼儿那个搅家精害的。她自己不争气,保不住性命,与人无尤!
到了此刻,大娘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染上了麻烦。
胡家先选了保小,她若是执意让叶鱼儿生,兴许会大小都保不住。可若是让她漠视叶鱼儿一条性命,直接把孩子弄出来,她做不到!
眼不见心不烦也不行,她不出手的话,换了另外两个稳婆,叶鱼儿是一定会死的。
胡母看她神情,苦笑道:“妹子,你别觉着我狠心,说句实话,我们家被搅和成这样,叶鱼儿功不可没,如果能留住她性命,我一定尽全力,但这不是没法子么?”
大娘胡乱应了几句,把人送出门后,沉吟半晌,觉得有必要告知叶鱼儿一声。哪怕得罪胡家,也不能让人家糊里糊涂就没了性命。
她去外头打听了一圈,得知叶鱼儿很早就会起床干活。翌日特意在天亮之前赶去胡家外头,成功把人堵住。
叶鱼儿看到她,脸上下意识带上了笑容:“大娘,你也起这么早?”
大娘踌躇了下:“昨天你婆婆特意去找我。其实我没跟你说实话,你这肚子很凶险……我跟大平说了实话,结果他娘昨儿傍晚跑去问我保小的事……反正就这么个事,你心里要有数。”
语罢,急匆匆离去。
留下叶鱼儿站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回到院子里,她还有些恍惚。
胡母大早上起来,道:“把后面那只鸡抓了,一会我来杀。炖了汤让大平他爹喝点。”
叶鱼儿忍不住问:“那我呢?”
胡母瞅她一眼:“大平他爹胃口越来越小,喝不完那么多的。”
言下之意,会分一些给她。
“别只顾着吃,多干点活!”
叶鱼儿低下头,再不多言。她没有再要求喝鸡汤,暗地里一直注意着胡母的言行。
等到那趟到了她手中时,已经变得清汤寡水,不知道冲了几遍水。叶鱼儿捧着手里的碗,算是彻底清醒过来,胡家压根就靠不住。
接下来几天,叶鱼儿一切如常。倒是胡父病得越来越重,已经几日未进水米,胡母脾气愈发暴躁,看谁都不顺眼。
暗地里,叶鱼儿去了另外一个稳婆家中。
几日后的傍晚,叶鱼儿正在报柴火时发现腹部疼痛,紧接着身下一股热流。
她要生了!
“大平,我肚子痛!”
一言出,母子俩都跑了出来。
胡大平将她抱到屋中床上后,飞快往外跑去。叶鱼儿大喊:“我要请周大娘。”
周大娘是她暗地里请的那个稳婆,胡母闻言,反而还松一口气。村里的三个稳婆里,只有这位周大娘性子最果断。无论保大保小,只要跟她说明,绝不磨叽。
妇人生孩子没那么快,但叶鱼儿是难产,周大娘没有多耽搁,很快就赶了来。进门就吩咐胡家人烧水准备东西,正打算进屋,被胡母一把拽住:“嫂子,我知道鱼儿这胎凶险,但我家情形你也知道,就差个男娃,一切以孩子为先。拜托拜托!”
周大娘眉头都没皱,顺口就答应了下来。
进门后,她走到床前,伸手摸了一把叶鱼儿的肚子:“感觉如何?”
叶鱼儿面色煞白:“和我生第一个孩子完全不同。很痛,感觉腰都要断了,大娘,你千万救我一命,回头我一定兑现承诺。”
周大娘面色缓和:“放心吧!”
外头的胡母等着抱孙子,想要进屋帮忙,却被周大娘拒之门外。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屋子门打开。周大娘满头是汗:“大平他娘,那孩子生下来就不成了!”
胡母期待的脸就那么僵住了,脑中嗡的一声,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为了这个孩子,他们胡家失了二十两银子,从村里最富裕的人家变成最穷的人家,父子俩受了几次伤,胡父甚至已经救不回,眼瞅着只能拖日子,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付出了这么多,结果只得一句“生下来就不成了”,她哪里接受得了?
胡母一把推开周大娘,一个箭步冲到床前,看到那里躺着一个面色青紫的孩子,眼睛闭着,胸口毫无起伏。
身后传来周大娘惋惜的声音:“是个男娃,可惜了。”
胡母尖叫一声,扑到床前去捶打叶鱼儿:“你个搅家精,扫把星……你还我银子……”她嚎啕大哭,整个人软倒在地。
银子倒是其次,胡父再也回不来了。
叶鱼儿头发汗湿,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面色惨白如纸,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不想辩解,一个字都不说,任由她打骂。
门外的胡大平也满脸失望。他本以为就算不是儿子,也是个闺女,好好养大,对他们母子来说也不算输得彻底。
可是如今,忙活了一场,什么都没落下。他蹲坐在地上,揪着头发,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屋中昏睡的父亲。
胡母嚎了一刻钟,爬不起来,还是周围的邻居听到动静后过来帮忙,帮着烧水和整理屋子,还有人把她扶了起来。
她得空就用阴测测的目光看着叶鱼儿,眼神一寸寸剐过叶鱼儿身上,像是要把她的皮剐下来一般。
叶鱼儿看得胆战心惊,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伯母,我好饿……”
她故意的,如今这情形,得赶紧离开胡家,越快越好。
胡母恶狠狠瞪着她:“滚。老娘一辈子也不要再看到你。”
叶鱼儿求之不得,恳求边上的妇人扶她下床。
倒是前来帮忙的两位妇人看不下去,其中一人不赞同道:“大平他娘,鱼儿刚九死一生,就算是让你失望,你也不能这么刻薄。怎么也得让她养养……”
照她的想法,就胡大平如今对外的名声,除了叶鱼儿外,大概也娶不到合适的人。事情已经发生,实在没必要把人赶走。
叶鱼儿却执意离开:“无论我愿不愿,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甘愿离开,不给他们添乱。”
她挣扎着下床,两个妇人要摁住她,正闹着呢,胡大平在隔壁大喊:“娘,爹醒了!”
胡母本来瘫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听到这吼声连滚带爬出门。
多日水米未进,胡父已瘦脱了相,眼神浑浊。在屋中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胡母身上:“这么多人……是不是孩子生了?”
胡母喉咙堵得慌,真的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那样的噩耗。难受之余,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见状,胡父追问:“难产?”
胡母点了点头。
“孩子呢?”
胡母擦了擦眼泪:“好着呢,等你好了,我就把他抱过来给你看。”
胡父眼神欣慰,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喊:“鱼儿,你别着急走啊,刚生孩子伤身,不能见风。”
紧接着叶鱼儿的声音响起:“我愧对胡家,孩子都不在了,我没脸留下。”
胡父瞪大了眼看着老妻,一口气上不来,就那么去了。
胡母哀嚎一声,扑上前摇晃,胡父却再也没动弹。
说实话,叶鱼儿真不是故意说那番话的。她怕自己不能脱身,刚好母子俩都去了屋中,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为了表明自己的不得已,她才说了那话。并且,她从屋中出来这一路上翻来覆去都是那番话。做梦也没想到,刚好被清醒过来的胡父听到,生生把人气死了。
胡母悲痛欲绝,胡大平也挺难受,母子俩顾不得去找叶鱼儿算账,又借了银子将人入土为安。
借了那么多债,还能借到银子,纯粹是村里人纯朴,丧事上各家都愿意帮忙。
胡母还大病一场,过了头七才缓过来。她开始打听叶鱼儿的去处,得知她已经寻着了落脚地。或者说,是又嫁了人。
嫁的这一位是周大娘妹妹家的儿子,脑子有些毛病,婚事成了老大难。叶鱼儿进门后,过得不算好,但和胡家比起来,绝对是天壤之别。
胡母稍微一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乍然得知孙子是被叶鱼儿害死,尤其还间接害死了自家男人,她满腔怒气根本就压不住。
她没找周大娘,直接找到叶鱼儿。
彼时,叶鱼儿正在打扫院子,看到她气势汹汹而来,勉强扯出一抹笑:“伯母,有事吗?”
脸上虽笑着,脚下却不由自主往后退。
胡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狠狠将她的头往墙上撞。
叶鱼儿有孕之后没能好好养身,加上担惊受怕,心力交瘁,如今刚刚生完孩子,一动就浑身出汗,压根没有力气挣扎。两下过后,她就察觉到了额头上有温热的东西流下,急忙道:“杀人犯法……”
悲愤之中的胡母没有理智,砸得又快又狠,叶鱼儿渐渐地没了动静。
等到有人赶过来拉开胡母,叶鱼儿已经满头血污,出气多进气少,眼瞅着就不行了。
胡母跌坐在地上,手上满是血,看着黑沉沉的天,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杀了人。
胡大平得到消息赶来,急忙伸手扶她。
胡母侧头看向儿子,狠狠一把将他推开,悲愤道:“都怪你。”
声音很大,嚎得都破了音。围观众人都能感觉到她话中的恨意。
胡大平自然也看出来了,他苦涩道:“娘,你快跑吧。”
胡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周大娘的妹妹好不容易讨着了儿媳,结果却被人活生生打死,根本就忍不了,母子身上又刮不出油水,干脆跑去衙门报了官。
衙门插手,关于曾经发生的那些事全都翻了出来。
胡母已彻底恨上了儿子,加上自己不能脱身,破罐子破摔,还告刘虎杀人。
刘虎本来就干了不少坏事,被抓进去后,加上揍胡父致死这事,一起判了秋后问斩。
胡母杀了人,同样问斩。
最后,只剩下胡大平得以脱身。不过,他忘不了母亲仇恨自己的目光,经此一事,大受打击,也不敢回村里,想在镇上找个活干。
但如今,胡家的名声臭不可闻,先是虐待媳妇,后来又杀人。没有人愿意要他帮忙,哪怕是不要工钱,酒楼也怕留下太厚,影响了自己的生意。挣扎了一段,胡大平自己也开始自暴自弃,他还跑到卤肉铺子,试图仗着父亲的身份让胡小草养着自己,被拒绝后,他还想纠缠,可又怕楚云梨的匕首……那之后,他再不挣扎,每日只靠着去酒楼要些剩饭菜度日,要不到饭,还会去偷抢,惹得天怒人怨,不少人暗地咒骂。
就在那年冬日,被人发现冻死在一个小胡同里。
人死了,没有人怜惜他,还要被骂一句活该。
还是小草去收了他的尸身,将人草草埋葬,算是全了这一段父女缘分。
况氏卤肉东家的一生颇为传奇,被夫家欺辱辜负后才白手起家,将卤肉铺子开往了县城,甚至是府城。难得的是,遭受了那么多不平事后,她还能保留一份善心。一生里帮助了不少老弱病残。
尤其是那种在夫家遭受虐待的女子,忍受不了后跑去找她,只要勤快,都能寻得一口饭吃,再没有人打骂。
夫家虐待媳妇,就是仗着她们无处可去,在跑了几个媳妇后,不少人都收敛了。渐渐地,所有人都知道,她收留的女子都是被夫家虐待的,凡是那些女子的夫家,都会被众人唾骂,名声尽毁。
最后,整个府城的人,都以家中媳妇跑去找她为耻,怕影响了自己的名声,子女的婚事,对待家中娶进门的媳妇,都下意识温柔了不少。
女承母志,往后几十年近百年间,整个府城里,都少有媳妇被虐待的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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