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家主的怒气早已转移。
他今日来,明明是质问儿媳得罪张家来着,到了此刻,却是为了连家后继无人而生气。
“青烽,你都已经二十多岁的人,该懂事了。你爹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要气我吗?”
连青烽不以为然:“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干脆气死我得了。”连家主恼怒非常:“男儿在世,只攒够吃喝便心满意足,也忒没出息。小时候我可不是这样教你的!”
连青烽垂眸:“我小时候……你忙着照顾那母子俩,纵容他们伤害我。那时候你当我不存在,现在也同样看待我就行。”
连家主见他来真的,诧异问:“你真舍得将偌大家财交给别人?”
连青烽面色漠然:“爹,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只想过几天清静日子。银子我确实想要,可若得到的条件是要听你的话睡一堆女人,我宁愿不要。”
说来说去,又绕回了原点。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连家主要逼他纳妾,他宁愿不要家财。
连家主气得够呛:“你还真是个情种!”
连青烽不接这话:“爹,天色不早,我们还要回家用膳。”
逐客之意明显。
连家主真的恼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何种程度。”语罢,拂袖而去。
*
又过两日,这天周氏刚打开门,就有个姑娘捧着匣子过来。
周氏一看那匣子便知是自家做出的东西……大早上的有人来找茬,周氏心里暗道一声晦气,面上却不露,带着笑迎上前:“姑娘,大早上的,有事吗?”
如果是想要调换,最好别在铺子开张之前,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规矩。
当然了,故意找茬或者是不通情理的人除外。
这姑娘明显是来找茬的,哪怕周氏满脸笑容,她也板着个脸,进门后将匣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你们给我做的嫁衣是破的。”
周氏讶然:“这怎么可能?”
嫁衣和普通衣衫不同,从裁剪和绣花再到缝制,都会比普通衣衫更加仔细,送出之前,也会再三查看。
周氏半信半疑地打开匣子,看到里面的衣衫后,更加确定这件衣衫不可能破,因为这是她昨日亲自验看过后送出的。
“哪里破?”
姑娘仿佛真的是在即将出嫁时发现自己的嫁衣有瑕,满脸怒气地翻开:“你自己看。”
袖口处好像线头脱落,破了拇指长的一截。
周氏仔细查看,确实有被针缝过的痕迹,应该是被利器剪开线头撕开的破损。
这大早上的,一会儿还有人会上门定料子和样式。周氏干脆认栽:“这处确实缝制过,至于破损……不提它是怎么破的,总归姑娘在出嫁之前发生这种事不吉利。这样吧,就在三日后,有一件和你这绣样一模一样的嫁衣要交出,已经绣好了还没有缝制,稍后我让人将那件按您的尺寸做出来。至于那位姑娘的嫁衣,我们再重新赶制。如何?”
如果是常人,得到这样的回答应该会满意。
可这姑娘明显是上门找茬,自然是不满意的,当即冷笑:“嫁衣对姑娘家有多重要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你随便就给我换……这就跟换夫君似的,那能一样吗?”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周氏无奈:“姑娘想如何?”
“赔钱,陪我一百两。”那姑娘再次冷笑:“否则,这事没完。”
“对,没完。”姑娘话音刚落,门口立刻有人附和。
周氏抬眼一瞧,发现有四五个妇人堵在门口,一副不赔钱不罢休的架势。
楚云梨也是这时候到的,看到自家门口乱哄哄,飞快上前问:“诸位堵住门口作甚?想要定嫁衣可以进门去说。”
“还定?”有妇人怒不可遏:“我女儿在那一件都破了,依我看,你们家就是名声大,手艺压根不好。如果手艺真好,你们就没安好心,想要毁我女儿的婚事。”
这一看就是故意上门吵架的,楚云梨抱臂,看向连青烽身边的随从:“有人在我铺子里闹事,帮我去报个官。”
妇人根本不惧,反而愈发大声:“去啊!你们不去,我也要去,今儿这事要是不说清楚,你们别想做生意!”
天色越来越亮,街上行人多了,许多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楚云梨拿起那件嫁衣,仔细查看破损处:“这线明显是被人拆的,只要是绣娘都看得出来。你们想钱想疯了吧?”
妇人眼神闪躲:“我女儿一辈子就出嫁一回,这样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胡来?你们家衣衫没绣好,还说是别人撕坏,就是故意推脱……”
做生意最怕人闹事。
无论是谁的错,最后都会影响铺子里的生意。
这幕后的人,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楚云梨心里恼怒:“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等衙门的人到了,你们那时再说实话,也会被入罪。”
妇人冷哼:“吓唬谁呢?反正我买到的嫁衣是破的,你们铺子脱不开关系,想要让我闭嘴也行,一百两银子拿来,我保证以后再不登门。”
周氏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群,悄悄拉了下女儿的袖子:“不如我们给她吧?”
想得美。
一百两银子,若是绣普通的嫁衣,只怕要大半年才能攒出来。
楚云梨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可不是给这种人花的,当下道:“不给,我才不惯她这毛病。”
妇人眼神一闪:“你们想毁我女儿一生,人在做天在看,小心被天打雷劈。”
楚云梨也不再争辩,等着衙门的人来。
衙门的人来得很快,很快将几个妇人和楚云梨一起带走。
围观众人渐渐散去,大部分人都认为,兴许是铺子里的嫁衣真没绣好,否则,这几个妇人闹这一场图什么?
图把自己送进大牢吗?
其实,妇人们跑来闹事,本来就是想毁了铺子的名声。因为那嫁衣的破损处很明显是被人拆的,大人一查便知。
最后,几个妇人跟楚云梨道歉,又挨了一顿训,此事就算了了。
楚云梨不服气:“大人,她们毁我铺子的名声,我要她们在我铺子面前道歉,今日她们闹了一个时辰,就道一个时辰的歉。对了,最好是有差大哥亲自陪着。”
大人皱眉:“没有这种先例。本官已经严惩她们,此事已了,不许再闹。”
楚云梨眼神一转,立刻有了主意:“大人,她们今日上门闹事,目的就是为了讹诈银子,开口就是一百两。刚才我没答应,不是舍不得银子,而是不想纵容这种风气……我愿意捐出这一百两给衙门修路,只想让她们在我铺子面前道歉。”
衙门的大人是父母官,不止要管辖下的犯人,还要管许多东西,修路就是其中一样。
之前大人接到福娘的案子后为难,就是因他平时没少收各富商的捐赠。
这一次的事情不同,只是几个故意上门闹事的妇人而已。本来就该道歉嘛。
“你们影响了人家生意,当时人多,坏了铺子名声,现在也该亲自去门口澄清。”大人只稍微一想,立刻就选了银子:“没有一个时辰,不许离开。”
所以,到了中午,许多人都看见杨家绣楼门口四五个妇人排排站着,由衙差守着给铺子道歉。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几个妇人是故意上门闹事。没看衙门都帮着铺子么。
这一回几个妇人上门闹事,算是无功而返。反而给人留下了一种杨家绣楼不好惹的印象。
听着外面妇人整齐划一的道歉,周氏心里特别舒爽。
眼看一个时辰快到了,楚云梨眼神一转,拎着一个茶壶就去了外头,倒了一杯茶递给明显是为首的妇人。
妇人别开眼:“咱们这些做错事的人,可不敢喝杨东家的茶。”
楚云梨并不勉强,放下茶壶后:“你们跑这一趟,应该是为利而来。银子嘛,我也有。相信你们也知道我的夫家,指使你们的人给的银子,于我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她缓缓靠近了些:“他给了你们多少,让你们来害我?”
为首的妇人轻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那心思浅的,已经心虚起来,看天看地到处看,就是不看楚云梨。
“五两?”楚云梨试探着问:“那我翻倍给,也不让你们去骗人,只需要告诉我那人是谁。”
为首的妇人还是那句话:“我不明白杨东家在说什么。”
一个时辰到,衙差离开。
几个妇人相继离开,楚云梨掏出一锭银子:“你们谁要是告诉我实情,这银子就是她的。”
几人谁也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街角。
楚云梨并不着急,这些妇人为了银子连名声都不要,有银锭在,她们中肯定有人舍不得就此离开的。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有两个妇人鬼鬼祟祟进了铺子,拿走了楚云梨手中的银子。
看着二人离开,楚云梨若有所思。
她还以为上门找茬的要么是那十九户人家之一,要么是连家主。
没想到幕后的人竟然是福娘的夫君罗富贵。
也是,因为福娘入狱的缘故,那些找她绣嫁衣的人家全部都要另找绣娘。楚云梨这边也接了不少。
罗富贵不愤之下上门找茬,也说得过去。
这绣嫁衣的红娘,非得是夫妻和美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
福娘如今下了大狱,且只凭她招认出来的那些,虽然不至于斩首,三五年内也别想出来。
坐过牢的女子绣出的嫁衣……只怕没人敢穿。
也就是说,哪怕福娘出来,她也再做不了红娘,钱程算是毁了。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罗富贵找上门来,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当然了,楚云梨压根就不是愿意吃亏的性子,被人收拾了是一定要报复回去的。
福娘的绣楼中,虽然没有再接嫁衣,可普通绣活却还是有的。
因为这些年来私底下那生意赚得多,属于开张吃三年那种。随着福娘名声越来越大,那生意比绣花赚得多。所以,福娘对于绣活并不上心,楚云梨都不用找人污蔑,私底下一查,就发现福娘以前没少糊弄人。嫁衣花样少绣,料子偷工减料都是常事。
不过,被糊弄的人在找上门之后,都被威逼利诱着不敢闹事。
这些事被翻出来,楚云梨一一上门游说,让他们去衙门告状。
于是,正四处想法子脱罪的福娘法子还没找到,这边又多了几条罪名。
报仇只是顺便,最要紧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这一日,楚云梨正在院子里绣花,周氏飞快进门:“外头有个自称姓罗的人找上门来。”
楚云梨手中动作一顿:“让我绣嫁衣的?”
“他不肯说。”周氏强调:“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一般前来选嫁衣样式的,都是女子。
“让他进来吧!”楚云梨有自保之力,不怕他动手。
论起来,周氏没有见过罗富贵,楚云梨在福娘府上干了几天活儿,还是见过人的。
“杨东家贵人多忘事,应该已经忘了我吧?”
楚云梨瞅他一眼:“师父差点害了我一生,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
罗富贵眼神骤然凌厉:“你果然是心存怨恨,故意报复我们。”
楚云梨一脸莫名其妙:“师父的罪名是她自己写下,又不是我逼她干的。最早的一单生意做成时,我还没出生呢,你把这些事怪在我头上,完全没道理嘛。”想到什么,又恍然点了点头:“你们夫妻处事恶毒,若知道讲道理,也做不出那些事。”
当着面就敢嘲讽,罗富贵死死瞪着她:“你欺师灭祖,就不怕天打雷劈?”
楚云梨忍不住大笑出声:“你们害了那么多条人命都不怕。我怕什么?”
罗富贵不接这话:“这一次的事情,我记住了。”
楚云梨气笑了:“好像就你有记性似的,你找了几个人上门闹事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福娘添了几条罪名,让罗富贵救人更加艰难,这还不算吗?
不过有些事情不能说出来。
比如福娘犯下的那些事。
比如罗富贵私底下找人找茬的事。
两人不欢而散。
傍晚,连家主又上门了。
周氏最近走得挺早,或者说,楚云梨生意好了之后,一直让他们多休息。
连家主来时,又是只有夫妻俩在铺子里。
“福娘的事我听说了,青烽,你能不能管管你媳妇?咱们不能随便和人结仇,生意人以和为贵,难道你想让连家成为众矢之的?”
连青烽面色漠然:“爹,既然您知道这事,应该就知道有人上门欺负我们夫妻的事。您不帮着我们,反而让我们放过外人,您还是我爹吗?乍一看,更像是他们的爹。”
连家主:“……”
“青烽,我这是在帮你。连府是你的家,也是你的根。只有连家好了,你才能过得更好。你不帮着家里,也别往家里招灾呀。”
连青烽面色淡然:“如果被人欺负还手就是给家里招灾的话,那我确实要招。并且,爹如果想让我做一个软包子任人捏揉,那我做不到。”顿了顿,他道:“之前的那些年我就是依您的意思活着,到了后来险些丢命。。”
提前以前,连家主顿时心虚。又道:“夫人如今禁足,因为青扬的事,她想来找你麻烦我都拦住了……
“爹,夫人做了错事,本就该受罚,你说得好像是为了我才罚她似的。”连青烽一脸嘲讽:“像您这么掌家,家业没被败完,也是奇迹。”
连家主气得七窍生烟:“你这是什么话?”
“我这些年来兢兢业业,都是为了你们兄弟,最近我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我这都是为了谁?你但凡有一点孝心,都说不出这话来!”
父子两人吵架。怎么都是儿子吃亏,楚云梨看不下去了:“爹,您这话可不对。您这么辛苦,为了连家说得过去。可说是为了我夫君,这话我可不答应。”
“想当年我夫君都差点被人毒死了,你还视而不见,甚至还护着幕后主使。要不是遇上一个高明的大夫,如今夫君已经化为一捧黄土,你赚再多的银子,又与他有何关系?”
连家主哑口无言,瞪着面前的儿媳:“牙尖嘴利。当初我看走了眼,要是知道你是这副性子,我绝不会松口让你进门。”
那时候连家主看到儿媳性子倔强,连长辈都敢还嘴,他还挺欣慰来着,因为这样的儿媳有性格,并且是护着儿子的,两人的感情好,儿子能遇上一个知心的人,他确实高兴!
但是,连家主没想到他们小夫妻俩这倔脾气会冲着自己来。
“你不让进门,我也进了。”楚云梨满脸不以为然:“夫君这个儿子你若是不想要,我爹娘还想要他这个女婿呢。反正银子够花就行,也不是非要家大业大。”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家大业大也不好,兄弟阋墙,父子不像父子,一家子互相算计不说,还想把对方往死里整……我们家虽然不如连府富余,至少还有温情在。”
这话算是戳中了连家主的软肋。
他有银子,日子过得富裕。生意做得大,也得人尊敬。
唯一的遗憾就是夫妻不和,儿子互相怨恨。连家主只要想到这些,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一把把地掉。就最近的这段时间,他察觉自己精力明显大不如前。
正因为如此,他迫切地想把大儿子接到身边。
大儿子这些年多病,小儿子贪玩,从小就不肯好好学做生意。所以,连家主还没有机会认真教过他们。
察觉到自己精力不济,连家主的心前所未有的迫切。此时被儿媳点明,他又焦急起来。
想要把大儿子请回去,就不能继续反着来。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夫妻俩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凶,吃软不吃硬!
当下缓和了语气:“青烽,我老了。这个家迟早会交给你,你就跟我回去吧。”
连青烽摇头:“我要陪着妻子。你那些家业爱交给谁交给谁,青扬喜欢,你给他吧!”
连家主:“……”
他瞪着儿子:“男儿怎能没有一点血性?换做别的人家的孩子,长辈不给还要尽力争取。你可倒好,我都送到你手中了,你还往外推,你要气死我不成?”
连青烽一脸莫名:“我让你把家业给青扬,明明是体贴你。不想兄弟之间闹得难看惹你烦心!”
连家主:“……你弟弟那个混账能学会什么?”
听到这话,连青烽倒笑了:“你也承认他是个混账吗?那之前他做混账事的时候,您为何不管教?”
连家主解释:“我就得你们兄弟两人,谁受伤我心里都不好受,我只想着等你们大一点就懂事了。”
连青烽恍然:“哦,这样啊,你的话都是对的。青扬现在不懂事,过两年肯定懂事,你把家财交给他,两年内败不完吧?等到两年后,兴许他突然就开窍了。”
开窍个屁。
连青扬从根子上就是烂的。
福娘还关在大牢中,事情没查出来。但那些事情定然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连家主是最近才知道,小儿子手上也有两条人命。
现在福娘已经进了大牢,真相大白的那天已经不远……小儿子兴许入狱,甚至会被偿命。
连家主已经想过了,小儿子被定罪后,他不会死命捞人,做错了事就要认,连家最好是坦坦荡荡认了此事,然后把人逐出家门……因此,连家主想要补偿小儿子,哪怕最近小儿子做错了事,他也没有太过责备。
之前大儿子派人守着小儿子跪祠堂,他也很快把人放了出来。
连家主是真的疼爱过小儿子的,既然不救人,便想着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舒心地过上几天。
他这些话从来没对大儿子说过,到了此刻,也不得不说了。
连青烽沉默听完:“所以,之前我命不久矣,你也没想挽救我,只想让我舒心的过完最后几天。对吗?”
连家主:“……”怎么又扯到了这里?
虽然这话确实没错,可这事儿能承认吗?
本来父子感情就生疏,要是承认了,怕是儿子真的跑到杨家做上门女婿了。
“青烽,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吗?”连家主苦口婆心:“要紧的是以后,你接手了生意后,自然会知道其中的好处。身为男儿,不应该默默无闻。你要是把生意做得好了,以后连家历史上也会有你一笔……”
楚云梨笑了:“这又不是立下千秋大业,留什么笔墨?咱还是做个普通人,平安一生最好。”
连家主:“……”这是不把他气死不罢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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