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像是有人拉起了一块黑布,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却又点缀了些许星点灯光,给这黑夜增添了一些不着痕迹的美。
城市里依旧人声鼎沸, 霓虹闪烁, 广场的led大屏还亮着, 时下最当红的女星正一脸热情地朝广场来往不停的人无差别微笑。
郑少巍抹了把脸, 他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 耳边还回响着傅明睿那句:“你以为青岑多把你当回事?他站在你面前那么多次,你认出他了吗?你拿未亡人自居, 还在青岑墓边给自己留个墓, 那又怎么样?你们能葬在一起吗?你配吗?”
他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只要周围稍微安静一点, 傅明睿的那句话就像被人录了下来,每分每秒都在他的耳边重复播放。
有了傅明睿的那句话,之前他想不懂的, 觉得不对的地方,通通有了解释。
即便这个解释有多玄幻,多不可思议, 但只有这个解释能解决所有疑点。
为什么傅明睿和赵鹤轩愿意帮云青?如果只是看在青岑的面子上,那么苏铭明显是更像的那一个。
为什么周旭尧这个常年全国到处跑,却偏偏不回这个伤心地的人回来了?
这种种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但这个解答却又让他这样痛彻心扉——他确实晚了。
郑少巍独自走着, 旁边是拉着手的情侣,是抱着孩子的一家三口, 是相互搀扶的老夫老妻,只有他形单影只。
他拿着手机,紧紧握着, 却知道电话是打不通的,云青岑不会接他的电话。
很多年前他也曾经一个人在外面走过这么久,那是他和云青岑第一次吵架,他们在同一个班,云青岑人缘又好,每次情人节情书都能堆满书桌,还会有高年级的学姐趁着课间来班上看他,私立学校,多数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加上又都是年轻人,情窦初开,少年慕艾,老师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郑少巍就发了火,他把云青岑桌子里的情书都弄出来,全扔进了垃圾桶。
云青岑去捡,他还问云青岑是不是看上哪个了,时隔多年,郑少巍记不得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什么,只记得那话肯定很难听。
以至于从来都对他和颜悦色的云青岑头一次发火。
云青岑发火的时候不会大喊大叫,他从来如此,不会把情绪放在脸上。
他只是很冷,不是冷战的冷,云青岑没有跟他冷战,他跟云青岑说话,对方依旧会回答,两人一起吃饭,云青岑也会笑着说哪道菜很好吃。
但他的目光是冷的,冷彻心扉的那种冷。
郑少巍体验过一次就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所以他对云青岑称得上百依百顺,哪怕后来云青岑跟赵鹤轩他们的关系变好,走得太近,郑少巍这样的脾气都能忍耐下来,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云青岑不是喜欢被控制的人,他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而他能做的就是站在云青岑看得到的地方,等云青岑要找个地方休息了,自然而然就能看到他。
他近乎虔诚,自虐般的爱着云青岑,妄图从云青岑那里得到一点并不对等的爱。
他是脾气暴躁,但他不蠢。
他相信云青岑对他有感情,但不是爱情。
当他发现云青岑离世的时候,他的世界骤然崩塌,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给赵鹤轩他们打的电话。
后来郑少巍也想,他为什么要给赵鹤轩他们打电话?
但至今郑少巍也没想通,可能是因为青岑生前爱热闹,也可能是因为他不能独自面对青岑的离世。
傅明睿的话还在他耳边:“当年你得意的时候想过今天吗?青岑的脾气你不清楚?他还看得上你?”
他清楚,他觉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青岑是个很倔的人,他的倔并不表现在外面,他认定的事很少会改,傅明睿他们都没有他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才这么绝望。
青岑的底线很高,高到别人哪怕只做错了一点,他都能马上划清界限。
郑少巍环顾四周,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在第一次自杀的时候就死了,那样的话,至少在青岑心里,他还是那个能为青岑付出一切的人。
但苏铭让他曾经的深情成了个笑话。
他知道自己不能怪苏铭,怪不上,路是他自己选的,人是他自己挑的。
傅明睿当时的表情他还记得,不是曾经的嫉恨,也不是后来的愤怒,而是一种悲悯。
连傅明睿都在可怜他。
郑少巍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天似乎更暗了,周围不再有人,他停在路灯下,路灯惨白的光打在他脸上,郑少巍这时去摸自己的脸,却发现脸颊已经湿了。
他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在国外治疗的时候,心理医生让他放下过去,忘记云青岑。
他就疯了。
他的父母从来不管他,财富和地位才是他们的终身追求,而是不过是他们幸福生活的一个点缀。
青岑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陪他一起度过最野蛮生长的少年时代。
郑少巍再次拿出手机,给云青岑打了个电话。
他不求云青岑原谅他,只要云青岑愿意跟他说几句话,让他听到声音,他就满足了。
但这一次,电话却没有被按,云青岑接起了电话。
郑少巍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他拿着手机的手在颤抖,嘴唇张合几次,最终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反而是云青岑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喊了一声:“少巍。”
郑少巍扶住路灯的杆子,在这个空旷的街头压低上身,他的另一只手拽住自己胸口的衣服,他喘不上气了,剧痛从他的胸口蔓延开,折磨得他耳边一片嗡鸣之声,只有云青岑的声音穿过那声音,继续在他耳边响起。
“我以为你会更晚一点知道。”云青岑的声音很轻。
郑少巍依旧没有说话,他说不出来,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吗?求饶吗?
他知道云青岑的脾气,就算此时他跪在云青岑面前,对方都不会多给他一个眼神。
云青岑:“你还在吗?”
郑少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在。”
云青岑:“少巍,我没生气。”
郑少巍的心一下就落到了谷底。
云青岑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那么多年的相互陪伴不是假的,只有云青岑不在意的人,云青岑才不会生气。
可能云青岑自己都不会相信,郑少巍是了解他的。
云青岑的心很小,能容下的人除了他自己以外,曾经的郑少巍也占了一点。
青梅竹马,一起逃课,一起打游戏吃零食看电影。
郑少巍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哽咽道:“青岑……”
他说:“我没法求你原谅我……”
云青岑像是在安慰:“你没做错,我死都死了,你找谁是你的自由,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郑少巍的泪从指缝间滑落,低落在地上,了无踪迹。
郑少巍脑子是混乱的,他艰难地说:“我熬不下去了。”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睡不着,只能靠安眠药,后来加大剂量……”
但是云青岑打断了他,云青岑说:“少巍,有些话我不想说出来,太伤人,但你是知道我的。”
是啊,青岑的眼里从来不容沙子。
他对一个人好的时候,能把人捧到天上去,让那个人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是对云青岑来说最重要的存在。
可他厌烦一个人的时候,对方哪怕把胸膛的皮肉撕开,把心脏露给云青岑看,云青岑也只会说一声:“我看过了,然后呢?”
云青岑的多情让人如堕幻梦。
他的绝情又能让人坠入地狱。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云青岑,时间不能倒流。
郑少巍甚至不知道云青岑是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他只记得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他似乎又看到了他们的曾经。
“你穿这个好看。”云青岑在他系领带,那是他第一次穿正装,他不会系领带,云青岑一边说他笨手笨脚,一边在网上学怎么系领带,然后让他低头,双手灵活的给他系好,最后还拍了拍他的胸膛,笑着对他说,“很帅,出去肯定亮瞎一堆人的眼睛。”
然后他说:“我可不想亮瞎别人的眼睛,你觉得好看就行了。”
云青岑会在他补课的时候在旁边嘲笑他,说他英语那么烂,以后怎么去谈国际业务。
他就说以后他能请翻译,不对,他不要翻译,云青岑英语那么好,以后他们可以一起去谈。
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郑少巍慢慢跪倒在了地上。
那路灯似乎坏了,灯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房间里的云青岑挂了电话,赵鹤轩就坐在他旁边,正在给他剥葡萄,葡萄是深紫色的,颗颗饱满,也很甜,赵鹤轩嘴角含着笑,云青岑知道他在笑什么,但云青岑没有拆穿,他修长的手指从旁边的小碗里拿起了一颗葡萄,汁水顺着云青岑的手指滑到手腕,然后还不等落下,就被旁边趴着的黑猫跳起来舔走了。
云青岑笑了一声,用脚把黑猫推开。
然后他转头,看着赵鹤轩剥葡萄,赵鹤轩剥葡萄这一幕确实赏心悦目,他的手修长,但比云青岑的手肉更少,骨节分明,一看就很有力,也更大。
赵鹤轩微微低着头,云青岑把手擦干净之后就托着下巴看他。
赵鹤轩把一颗剥好的葡萄放到碗里,然后才看向云青岑,轻声问:“笑什么?”
云青岑:“你在幸灾乐祸。”
赵鹤轩没有否认,他倒是很自然地说:“我以前很嫉妒郑少巍。”
似乎这个沉静如水的夜晚很适合说真心话,赵鹤轩没有一点掩饰,把自己直白的剖析给云青岑看。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郑少巍就来找过我麻烦,还打了一架。”赵鹤轩想起当年的场景也笑了,年少轻狂,打架似乎也变成了常事,在郑少巍找他麻烦之前他从没跟人动过手,他是高傲的,看不起这种野蛮的举动,野蛮人才靠拳头定输赢。
云青岑斜靠在沙发上,黑猫蜷缩在他腿边,云青岑拍了拍黑猫的头:“是吗?”
赵鹤轩:“郑少巍当时快哭了,眼眶都红了。”
赵鹤轩说完才觉得不好——他又不是来给郑少巍说项的,反而是郑少巍越惨,他越高兴。
“我当时最嫉妒他,然后才是周旭尧,他跟你相处了十几年,这十几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无论如何,都没人能替代。”
赵鹤轩看着云青岑的眼睛:“青岑,你曾经对他动过心吗?”
云青岑却很无所谓地说:“没有。”
黑猫嘶哑地叫了一声。
赵鹤轩笑了笑,却没有问出下一个问题——他知道他听到的一定会是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云青岑:“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赵鹤轩站起来,他穿上了外套,对云青岑说:“你需要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随叫随到。”
云青岑笑着摆手:“回去早点休息,放心,我不会跟你客气。”
赵鹤轩深深地看了云青岑一眼。
等赵鹤轩走后,云青岑才去洗漱睡觉。
他站在镜子跟前,镜子里的他跟他原本的样子越来越像了,尤其是眼睛,鼻子和嘴还有些区别,眼睛却几乎一模一样。
云青岑还记得他妈曾经夸过他的这双眼睛,说他的眼睛不像父母,反而像他姥姥。
天生的多情种子。
但越多情的人就越无情。
云青岑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然后回到了房间,睡了一个好觉。
他能给自己编织梦境,他想在梦里体验什么都能自己编造。
这次的梦境也是他亲自编的,只有他自己是主角,梦里出现的人都是有趣的,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和人,倒是让他难得饱足的睡了一觉。
第二天起床,他就得去公司了——验收装修,然后等着开业。
徐凡也在他起床后不久来了电话。
“我三天后又有一个顾客,你想来吗?”徐凡问他。
云青岑问:“还是抓鬼吗?”
徐凡在那边笑:“不是,是给人改命。”
云青岑装出一副不懂的样子,懵懂地问:“什么是改命啊?”
徐凡:“就是让原本应该一辈子贫穷的人变得富裕,让该去世的人延年益寿。”
云青岑惊讶道:“这么厉害?!”
徐凡用诱哄地口吻问:“你来不来?”
云青岑激动道:“当然要来!要是真那么厉害,以后我要是有什么事还能请徐哥你帮忙!”
徐凡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带你一起去。”
云青岑:“好,那我等你消息!”
云青岑挂断电话,他已经有些不耐烦打发徐凡了,只等下一次见面,他稍微动动手脚,让徐凡的障眼法失灵,不必他动手,徐凡就会被反噬。
到时候阴间有马哥帮着遮掩,他就能吃一顿好的了。
云青岑只有想起这个的时候,才会格外思念徐凡。
验收公司装修的时候,云青岑主要也就是坐了坐沙发,看软不软,然后又看了地毯和桌椅,觉得没问题了就让苏铭把尾款打过去。
苏铭现在俨然成了云青岑的私人秘书——不要钱的那种。
并且他还很有秘书的自觉,云青岑觉得苏铭是真的欠虐,他能忍受一切普通人不能忍受的东西。
云青岑骂他,他还挺高兴,然后开始自我反省,反省结束之后,他甚至会觉得云青岑是为他好,然后能加卖力干活。
要是云青岑夸他一句,那就不得了了,他能一整天都乐呵呵的,嘴角咧到耳根那去。
并且苏铭已经在网上发布招聘信息,并且还很自然的标注了一段话:“婉拒不迷信人士。”
然后被云青岑抓着这个嘲笑了一天:“婉拒是拒绝的时候说的委婉一点,你直接写出来。”
苏铭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写错了,连忙去改,改完又觉得拒绝两个字太生硬,自己在旁边纠结了大半天。
云青岑问他:“你要是没进娱乐圈会去干什么?”
苏铭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我读书成绩不好,不进娱乐圈大概会去卖房子或者卖车,门槛低,一个月好像也有一千多的底薪。”
云青岑:“你觉得你卖的出去吗?”
苏铭倒是很有自信:“都是锻炼出来的,说不定我当时要是去卖房子,现在业绩也不错呢?”
云青岑又被苏铭逗乐了,他觉得苏铭是个活宝,云青岑躺在公司的沙发上,冲苏铭勾了勾手指。
苏铭老老实实的走过去,再在云青岑的示意下蹲下去。
云青岑只能看到苏铭的头顶,苏铭的头发还挺黑的,云青岑伸手揉了一把苏铭的头发,就像揉黑猫一样,他笑着说:“我觉得你就适合被老板压榨。”
苏铭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为什么?”
云青岑:“因为你被压榨也不会抱怨,还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哪儿做的不好。”
苏铭没说话,他估计是在想怎么反驳,过了十几秒之后他才说:“我也有做得好的时候。”
但他踌躇了半天,还是没说出自己哪儿做得好。
然后他就很自卑地说:“我确实没什么做得好的。”
他是真心实意的认为自己是走了狗屎运才能遇到郑少巍,不然他现在挣的钱还不够他爸买药的,他爸可没有买保险,不能报销,家里的房子早就卖了,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甚至想过,谁能给他一个好价钱,他就去卖一颗肾。
郑少巍拯救了他的那颗肾,就冲这个,他都一辈子感激郑少巍。
苏铭估计是想起郑少巍以后发散了一下思维,他眨眨眼说:“郑哥很爱云青岑。”
云青岑没想到苏铭会说到这个,他嘴角含笑:“然后呢?”
苏铭:“你说,云青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说我跟他长得像,但我觉得不像,气质不像,我看他的照片,就觉得我跟他是两种人。”
“他肯定很自信,活着的时候神采飞扬,谁都不能抢他的风头。”
云青岑头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种比较中性的评价,还挺有兴趣的,就对苏铭说:“继续。”
苏铭:“我听郑哥说过,说云青岑脾气挺差的。”
云青岑眉头一皱:“脾气差?”
他脾气差?他当年可比现在更体贴,那些他看着想吐的情书他都一封封的给人回了信。
苏铭点点头:“郑哥说他看起来温柔,但很倔,很固执,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是谁让他不高兴,他能记一辈子仇。”
云青岑恢复了平静,这个评价听起来简直不像他。
他在郑少巍眼里是这样的吗?
云青岑也不记得他跟郑少巍相处的细节了。
但那时候他年纪小,跟郑少巍相处的时候可能也流露出了一些真性情,只是他自己都没发觉。
当年郑少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不也是他最艰难的时候吗?
父母双亡,福利院不收,还有一堆亲戚对他家仅存的那套房子垂涎欲滴。
没有郑少巍“从天而降”,他就算能读书,也得靠自己打工。
只是他不像苏铭,没有因为恩情爱上郑少巍,他只是把郑少巍当成一个可利用的工具。
但或许在某个时刻,他对这个工具也真诚过。
云青岑抬手,勾起了苏铭的下巴。
苏铭蹲在地上,直直地看着云青岑,云青岑那双桃花眼,从上到下的打量着苏铭。
苏铭手脚都麻了,一股酥麻的感觉从他的脚心直抵天灵盖,让他整个人都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也变得通红,如果此时用手去碰,一定热得发烫。
云青岑忽然笑起来,像是小孩恶作剧成功的笑。
苏铭失去了力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好在有地毯,没把他坐疼。
云青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角带笑,笑容恶劣又迷人。
苏铭就这么抬着头,错不开视线。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海妖,而他竟然无力反抗。
哪怕明知道对方喜怒无常,凶恶善变。
苏铭在心里唾骂自己——
“难道我真的欠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