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珊坐在屋里, 复杂的心绪, 久久都难以平静。
她想不明白,江知知怎么会出现在射阳, 且还穿得那样高贵,用着那样富贵精致的马车,看上去过得比她好了一百倍,甚至一千倍。
在她的预想中,江知知应该在那偏僻的卫所, 嫁给一个粗糙的军汉, 被清苦的生活和卫所漫天遍地的黄土折磨得容貌不再,过着一眼望得到底的生活, 像她从前在那个江家时, 曾经设想的未来。
她绝不该是自己刚才看见的那样,养尊处优, 出入有随从, 甚至连容貌,比之从前没有半分的消减,与前世的那个江知知, 一样惹眼。
江如珊使劲摇了摇头,想将脑海中刚才那副郎情妾意的画面摇出去,却不知为何,那画面更加的清晰了。
仿佛印刻在她的脑子里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了脑海中江知知身侧的男子身上,心底涌上了一股熟悉之感,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江如珊努力回忆着,脑海中忽的炸开了一样,想起在交州时,陈寅曾多次提及的“兖州陆逆”,以及陈二郎君陈钊恨之入骨的“陆贼”。
陆……陆……江如珊在唇间默念着这个字,蓦地想起来了,是卫所的陆铮!
那个男人是陆铮!
她刚才见到的陆铮,与她曾经认识的陆铮,差别实在有些大,她记忆中的陆铮,只是个普通的千户,不苟言笑,冷漠阴郁,她难得见到他几次,从未见他正眼看过自己。
在她前世的记忆中,一直到她离开卫所,陆铮都只是个普通千户,甚至在一次战役中,废了一条手臂,成了个废人。
居然是陆铮……
陈寅父子视为心腹大患的人,居然是陆铮!
江如珊迅速在脑海中,将整条线串了起来:她提前回到了江家,江知知则回了卫所,而后,不知为何,江知知嫁给了陆铮。机缘巧合下,陆铮没有变成废人,而是靠着自己的一身武力,成了大权在握,同时也是陈氏父子心中的心腹大患——陆逆。
少帝在射阳设宴,请的都是各州的势力,且照着陈氏父子对陆铮的重视,陆铮地位绝对不容小觑。
可是、可是,明明上辈子她的记忆里,陆铮压根没有这么大的势力,一直到后来,她随着裴延夫妇四处游历,也从未听过陆铮的名字。
若是早知陆铮有这样的成就,她何必舍近求远,非要嫁给裴延。
究竟是她的记忆出了错,还是这一世的陆铮,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江如珊想得头疼,却毫无头绪,直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丫鬟来敲门,说陈寅请她去用晚膳。
……
过了几日,来赴宴的士族都到齐了,九州各大势力俱在这条街上。
少帝也在射阳宫中设下晚宴,请诸士族赴宴。
当天下午,天空洋洋洒洒飘起了鹅毛大雪,湿冷的天气,令习惯了兖州气候的知知很是不习惯。青娘翻箱倒柜,寻出了厚厚的披风,雪白的料子,绣着一簇簇绣球花,在冬日中衬出些暖融融的春意来。
知知裹上了披风,觉得好受了许多,陆铮则从前院过来了,朝她伸手。
知知将手递过去,见陆铮穿的单薄,恐他受凉了,便叫青娘去取新做的披风来,踮着脚,亲自给陆铮披上了,系好了系绳。
这时,下人来道,“马车已经备好了。”
陆铮接过青娘手中的油纸伞,也不假手于人,亲自撑着,夫妻二人靠得很近,穿着一黑一白的披风,挤在一个伞下,慢悠悠走在飘着鹅毛大雪的庭院之中。
远远望去,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令人心底生出歆羡之感。
马车到射阳皇宫,还有段路程,大约是少帝也畏惧这些不服管的士族们,不敢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住。
知知抱着趁手的小暖炉,出门前,青娘才添了新碳的,暖烘烘的,但并不烫手。
雪卷起马车的帘子,微微带了丝凛冽的风进来,随着那一丝风,带进一句几乎听不清的模糊哭声,似是小孩儿的哭声。
有了珠珠后,知知对孩子的哭声十分敏感,捕捉到这哭声,立马看向了陆铮,“夫君。”
陆铮亦听到了,敲了敲马车车壁,吩咐,“停车。”
知知忙掀起了布帘,朝外看去,望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被雪盖住了的,看上去似乎是人模样,她朝那指了指,回头对陆铮道,“夫君,好像是那里。”
陆铮朝那看了眼,见知知一脸很想下去的模样,想了想,道,“我去吧,天冷,你别下去了,免得湿了鞋袜。”
知知颔首,“好,那夫君也小心些。”
陆铮掀了车帘,下了马车,朝那两个雪堆走过去,走近后,哭声果然渐渐清晰起来了,抽抽噎噎的,的确是孩子的声音。
随从拨开了雪,雪堆里露出了对母子,那母亲模样的妇人躺在雪地中,一小童则靠在她的身侧,用自己的体温为母亲取暖,哭泣着喊着,“阿娘、阿娘……”
陆铮蹲下\\身,拍掉那小童身上的雪,沉声问,“你阿娘怎么了?病了?”
小童瑟缩着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朝后缩了下,不敢言语。他的双手紧紧揪着母亲单薄而破烂的袖子,冻得乌青的双唇紧紧抿着。
陆铮扫了一眼,见他似是畏惧自己,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道,“那上面坐着的是我的妻子。方才我们的马车经过,我妻子听见了你的哭声,她心善,看不得这些,想帮你一把。我才过来了,你有什么难处,便直说,没人会害你。”
小童仿佛半天才听明白,面前高大的男人在与自己解释,瑟缩朝马车看了眼,果真瞧见了男人口中的娘子,见他望过去,仿佛有些惊讶,还朝他露出了个温柔的笑。
“我……我们是来投亲的,但亲戚搬家了,就……就迷路了,住在街上了。我娘……天太冷了,我娘生病了,病得好严重。大人,求您救救我娘!”
小童一边哭,一边使劲儿磕头。
陆铮抬手拦住他,淡声道,“好。”
转身,吩咐随从,将母子二人带去医馆寻医,又道,“等这妇人病好了,便替他们寻一寻亲戚。若寻不到,给些银钱安置了。”
男童虽小,但却是读过书的,只是家道中落,因此很是感激的磕头,抽抽噎噎道,“多谢大人。”
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也多谢您心地善良的妻子。”
陆铮本要走了,听了这一句,竟是一笑,心道,这孩子日后指不定能有出息,竟还晓得投其所好。
他此时也只是随便一想,并未放在心上,却不想多年后,还当真在新科进士中,见到了这孩子。
当初随手救下的孩子,竟成了新科状元,被史官晓得了,又迫不及待在帝后录添了一笔,洋洋洒洒写了千字,赞扬江知知实乃贤后,陆铮实乃明君。
此为后话,按下不提。
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进入宫殿时,倒也还不迟,各州的士族大多入座了。
陆铮携妻甫一露面,众人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俱盯着这位近年崛起、手握重兵的年轻太守,隐晦的打量目光,落在陆铮的身上。
从寂寂无名的小小千户,到如今占兖、徐、豫三州,能与陈氏战氏争锋,且听闻天下第一谋士管鹤云也投了他,这令众多原本不将陆铮看在眼中的士族,不得不放下身段,自叹不如。
陆铮神色从容,环视了一圈,引路的宦官态度恭敬,请二人入座。
二人甫一入座,就有些蠢蠢欲动的士族想要上前套近乎,然还未有人来得及过来,门口的宦官又进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满脸和气的陈寅。
紧随其后的,则是陈寅次子,曾在豫州与陆铮有一战的陈钊。
陈钊眉宇风流,神色轻慢,进门后,也不似其父陈寅露出和气笑容,倒是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轻佻笑意,目光落在貌美的舞姬身上。
比起崛起没多久的陆铮,陈氏父子可算得久负盛名,南方的霸主,且陈寅虽抢地盘从不手软,平时却总是笑呵呵的,一副笑面虎模样,看上去很好结交一般。
父子二人一露面,不少士族围了上去,与其寒暄。
陈寅一边入座,一边忙着与众人说话。陈钊倒懒得理睬围着他的年轻郎君,眼那么一扫,便扫到了不远之处的宿敌,陆铮。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陈钊一见陆铮,战败的羞耻便涌上心头,一把推开凑近他,想要邀宠的舞姬,死死盯着陆铮,双眼都看得发红了。
被人这样盯着,陆铮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他泰然自若,甚至懒得朝陈钊看一眼,神情漠然,打发着凑到身边,套近乎的士族官员们。
宫宴内正低声叙旧着,忽的,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一句“战世子至。”
话音一落,一清隽男子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容貌俊秀,气质冷清,身上披着厚重的披风,肤色极白,捂着唇轻轻咳了句,仿佛一个文人。
然而,方才那句战世子,又表明了此人的身份,正是北地霸主战胥的独子。
战瑾垂眼,并未在意宫宴中人的目光,俱落在自己身上,不见骄色,也不见惧意,神色平静越过众人,坐在了其父战胥的位置上。
至此,战氏、陈氏,以及新崛起的陆家,三大势力第一次如此平静的,围坐在同一宫宴上,仿佛那场打得三方焦头烂额的混战,并未发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