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很快便到了, 知知的二嫂唐氏生了个女儿。
唐氏一听是个女儿, 心里总归有些不是滋味,她也不是不喜欢女儿, 只是大嫂连着两胎都是儿子,独独她生了个女儿,就怕公婆有意见。
知知来看望唐氏,见她养了一个多月,气色却还不如怀孕时, 略一想, 便觉出她的忧虑来了。
她轻轻摸了摸小侄女浓密的胎发,面上温柔笑着, “真会长, 鼻子像二哥,又挺又翘。眼睛像二嫂你, 黑黝黝的, 真是个精致的孩子。”
身为母亲,当然是喜欢听旁人夸自家孩子的,唐氏自怨自艾的心情略晴朗了一些, 谦虚道,“她还小呢,不值当小姑您这样夸。”
知知抿唇,眼睛里透出一股真诚来,叫人看了下意识觉得信服,她道。
“我们家郎君多, 小娘子少,好几代都只出了一个小娘子,二嫂这是给我们家立功了呢。”
唐氏听得脸上一红,琢磨着,自己这点上不了台面的攀比小心思,莫不是被小姑子看出来了,却见小姑子又淡声提起了产后如何养身子的事,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说。
唐氏心里狐疑,却又实打实心里宽慰了些,再看向自家小团子似的女儿,骨子里便有的母性不由得就上来了。
自己的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若是连自己都不疼,还指望别人来疼?
唐氏想通了,越看自家女儿,越觉得喜欢,也不去想那些妯娌间的攀比了。
等到知知要走的时候,唐氏心里半点不得劲都无了,看着女儿跟看着宝贝似的,还语气感激同知知道。
“小姑子有空再来,家里就雀儿一个小娘子,也没个亲热姐妹,日后还得要郡主带着她一起呢。”
珠珠自然是没有郡主的封号的,不过皇室势力衰微,各州对这些规矩称号也十分随意。平日里也有人称呼廷哥儿为世子的,不过知知是不许身边人这样喊的,怕喊得孩子自己坏了规矩。
唐氏是嫂子,知知也没纠正她,只微微一笑,“自是如此,等雀儿再大些,便能跟珠珠玩了。我今日要回来,珠珠还非要带着自己最爱的点心来,说是给妹妹的见面礼,我好生劝了许久,她才打消念头。”
唐氏忙掩住嘴笑,眼里全是满意和欣喜,她当然巴不得自家雀儿和郡主关系好,这下子倒对雀儿小娘子的身份没有半点不满意了。
“我送送您吧……”唐氏作势要起来。
“二嫂歇着吧,不必起来了,我这就出去了,不必送。”
知知说罢,又与唐氏点头一笑,迈出门,出去了。
走了不远,便碰见了二哥江术。
江术看样子就是在等她的,见妹妹走到跟前打招呼,笑眯眯道,“陪哥哥坐一会儿,我们兄妹说会儿话。”
江家父子三人,都是陆铮最先重用的,尤其是江堂和江术,两人正是年轻的时候,江堂年后就被派去了交州,江术则在徐州担任十分重要的职务。
不过江家兄弟手中的权力虽大了,但从来都是明白人,尤其是江术,他的心思比兄长多一些,考虑事情也更周全。
“二哥是在担心唐家的事?”知知见二哥似在忖度,主动开口道。
江术微微一怔,苦笑道,“这么明显,连你都看出来了?”
自他娶了唐氏,起初还没什么,一切如常,可年后侯爷从唐氏选了几名郎君,派去各地任职后,江家的门槛,险些一下子被踩破了。
江术不是被权势迷昏头的人,江家一直以陆铮唯首是瞻,主动疏远士族,从不拉帮结派,更不借这层姻亲关系提拔谁家。唐氏的事情一出,倒显得是他们江家说服了陆铮一样,请帖拜帖多得犹如雪花一样。
江术心思重,生怕自家落了外戚拉帮结派的名声,更怕害了自家妹妹,更害怕,这是捧杀之举。
心事重重之下,连自己膝下多了个女儿一事,都顾不得高兴了。
……
知知摇摇头,“倒也不是,我回来之前,夫君便同我说了,他说二哥你兴许会来问我。”
江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后,不由得道,“侯爷……侯爷他当真是什么事情都不瞒你啊。”
知知朝前走,看了眼池塘里的冒出绿意的荷叶,抿着唇道,“夫妻不是就该如此麽,阿爹和阿娘也从来不向对方隐瞒什么的。”
她止住这话,继续道,“二哥,你不用担心,唐家的事,是夫君有意为之的。这些事,我也不大懂,但无非是权势斗争,此消彼长。不过,二哥大可放心,夫君不会害江家,也不会害二嫂家的。”
她抬起眼,替自家夫君做了保证,江术看着自家妹妹眼里的坚定和信任,心里的怀疑霎时烟消云散了。
他忍不住摇头一笑,“是我狭隘了。妹妹你这么说,二哥我便信你。”
江术回首自家妹妹和侯爷这些年的感情,心道,若是侯爷当真不顾这夫妻情分,要借此机会打击江家,那便算自家倒霉好了。
反正江家的一切荣耀,都来源于侯爷,就当还债了。
至于唐家,说实话,江术自认是个自私之人,当自家和妻子的娘家摆在一处,他会选的,无疑是自己家。
想到这里,江术心里对于唐氏,又多了几分愧疚,他会对唐氏好,把唐氏当成亲人,但绝不可能把唐氏的娘家,摆在自己家前面,甚至,摆在同样的位置,也不可能。
……
知知回到侯府,还未进屋,就看见陆铮坐在窗下,儿子廷哥儿坐在他的膝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胖团子伸着手,似是要去抓挠陆铮放在案上、正在看的文书。
被儿子扰得干不了正事,陆铮似乎也不在意,没脾气地拦住了儿子的小胖手,继续看着那文书。
父子间自然无间的交流,熟稔又自在,看得出陆铮并不是个诸事不管的爹爹。
知知面上不由得露出笑,她站在那里,静静看了一会儿这画面,没片刻的功夫,便被陆铮发觉了。
陆铮抬起头,见知知在不远处站着,面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眼里犹如撒了细碎的星子一样。他心情无端端跟着好了许多。
他道,“回来了?”
知知闻声走过去,抱起廷哥儿,“不要闹爹爹。”
陆铮道,“没事,方才你一走,这小子就醒了,乳母哄都不行,非要找你,我抱了一会儿,就不闹了。”
知知也坐下,把手腕上的镯子给小儿子玩,玉镯光溜溜、亮亮的、凉凉的,廷哥儿摸得很起劲。知知含笑低着头,由着他玩。
陆铮将文书收起来,看向妻子,他对知知家里二嫂和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娘子没什么关心,也没问,倒是提起了江术,“二哥找你了?”
知知抬起头,颔首,“嗯,二哥看上去心事有些重。”
陆铮早就猜到了些,也不觉得奇怪,对于妻子兄长的不信任,也不觉得失落。虽然他重用江家,对江氏兄弟二人也多有提携,但并不对江家的反应感到失望。
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有彼此算计倾轧的,更何况江家只是他的妻族,他因为知知,所以对江家多有提携,但江家有自保的心思,并不奇怪。
走得越高,就越能感受到,旁人对于权势的畏惧,也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这些年,非但江家小心谨慎,当时从卫所一起出来的手下,与以前相比,也变得更加谨慎拘谨,在他面前总是克制守礼,不再“口无遮拦”。
这种变化,并非人力可以改变的,陆铮也从来不放纵自己纠结于此,就连他,不也在变麽?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强求别人。
好在,他也不算是孤家寡人。
他有知知,有孩子们,至少知知和孩子们,永远不会畏惧他,永远会相信他。
这便够了。
陆铮微微一笑,“无事,我会和他谈一谈。”
这些事,知知不大懂,见夫君有自己的打算,便也不多问,应下。
廷哥儿还小,容易走神,玩了会儿镯子,便不肯玩了,恰好又是哺乳的时候,乳母过来将廷哥儿抱走了。
知知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但又不想睡,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便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便拿了本话本,靠在陆铮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翻着。
春光正好,温暖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窗外那一株海棠树的叶子正绿着,影子落在两人的肩上,宁静又惬意。
知知看着看着,还是没忍住睡意,尤其是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烘得人暖暖的,她不知何时闭上了眼,浅眠着。
等陆铮翻完文书,微微侧头,看到的便是妻子靠在自己的肩上,海棠春眠一样,浅浅的气息,在春日的阳光中荡开,牵起一抹春意。浓长的睫毛,在白皙的面上,投射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的手上还松松攥着那本话本,话本一头朝下,仿佛很快就要顺着她的膝盖,滑落下去一样。
陆铮微微侧头,就那么静静望着,心中那一堆惹人烦的事情,仿佛被这春光给荡得无影无踪了。
他唇边露出淡笑,伸手小心将知知握着的话本取下来,稳住身子,就那么任由知知,靠在自己的肩上浅眠着。
他则随意翻开了那本话本,漫不经心看着里边的情情/爱/爱的腻歪故事,什么穷书生捡了富家千金的帕子,两人定情,书生高中后来取富家千金的故事,情节烂俗得很,偏陆铮翻着,丝毫不觉浪费时间。
偶尔也要看看,妻子平日里在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