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县，长坪村。

杨若晴带着孙氏和鲍素云刘氏她们离开后，老杨头探着头朝院门口张望，确定她们几个的身影是彻彻底底消失不见了，老杨头才收回目光, 重新将视线落在面前的谭氏的身上。

谭氏还蹲在地上哭，声音不大，是接近于抽搐和呜咽的那种。

老杨头推着轮椅缓缓靠近谭氏，见谭氏似乎并没有抗拒他的意思。

老杨头于是壮着胆子身体努力前倾，一手扶着轮椅扶手好稳住身体平衡，另一手则轻轻拍了拍谭氏瘦削的肩膀。

“好了, 老婆子啊，别哭了，再哭下去那一只眼睛也要瞎掉了。”

谭氏肩膀一抖，将老杨头的大手从肩上抖落。

“瞎就瞎，我活着都没啥劲儿了，还能在乎一只眼珠子？”她抬起一张哭花了的脸跟老杨头这赌气的问。

老杨头哭笑不得。

面前这老太婆虽然头发花白，满脸的褶子，但这眼神这表情这说话的语气，还跟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半点儿都没变样。

“你不在意，我这个老汉在意啊！”老杨头由衷的说。

谭氏的抽泣突然哽住了。

脸上的表情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好像不认识老杨头似的，直勾勾瞅着他。

老杨头又笑了笑，将自己的手绢儿递了过去：“来，擦擦吧！”

看着递到面前的手绢儿，谭氏突然像是从一个荒诞惊恐的梦里突然惊醒了似的。

“啊呀拿开！”

她突然一把挥开老杨头送到面前的手绢儿，像一只猴子似的跳起来并躲到一边，伸长了脖子瞅老杨头, 那眼神，明显在瞅一个怪胎, 另类, 奇葩, 不认识的人！

这让老杨头有些尴尬。

他将手绢儿拿起来擦了下自己的额头，有些干巴巴的说：“你说你这是整啥呢？我递给你的是手绢儿，不是刀子，也不是毒药，至于反应那么大？”

然而，谭氏却更不领情，抱紧自己的双臂说：“我才不稀罕你的手绢儿呢，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老杨头笑容苦涩，轻轻点头，“好，好，我坏，我承认我坏，”

“可老婆子啊，你听我一句劝，梅儿那边的事别管了，往后, 几个儿子媳妇之间的事儿, 尤其是四房，你也别过问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好意和心思，我明白，可他们年轻人是不能懂的，反过来还让你心里难过，大家在一块儿相处都为难，你说这何必？”

老杨头原本以为照着谭氏的性格，他说的这番话肯定又要遭驳斥，甚至自己还要挨骂。

他都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

然而，谭氏不仅没有骂他，反倒神色复杂的打量着他。

“老头子啊，”她开了口。

刚刚启口的这个称呼，却让老杨头浑身一颤，坐在轮椅上的身体竟有种过电的感觉。

这个称呼，这老太婆有多久没这么喊过了？

一年？两年？

估计都快将近十年了吧！

因为中间这十年，老两口之间的感情出现了恶化，他甚至都搬出了老宅，搬出了东屋！

“老头子啊！”

在老杨头怔愣的当口，谭氏抬手擦了擦眼中的泪，突然又唤了他一声。

这回，这种感觉越发的熟悉，年轻时候的那种感觉突然就全都涌上来了。

老杨头不仅感觉头皮一阵炸裂，比先前还要强势的电流蹿遍周身，甚至，许久都没有知觉的腿，甚至都好像紧绷了下。

“你个糟老头子，喊你两声都不应，你架子大？还是耳朵聋了？”

谭氏见老杨头没啥反应，有些不高兴了，瞪着老杨头。

老杨头这时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诶，在在在呢，老婆子我在听呢，咋啦？”

谭氏对老杨头说：“你说的对，我是咸吃萝卜澹操心，往后，家里各房我都不管了，睁只眼闭只眼。”

“但梅儿那边，我不甘心，我还得想法子再劝劝她。”

“哎，你这老婆子咋就听不进劝呢？晴儿他们说那么多，都白说的吗？”

“不，你们说是你们说的，但我是梅儿的亲娘，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从旁劝说她几句，但我这个亲娘却要拼劲最后一把力气去拦她，若真的拦不住，那我也尽力了，将来她是咋样，也不能再埋怨我，我自个也不能再埋怨自个！”

撂下这话，谭氏站起身，先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接着又抬手整了整头上的发髻。

最后背过身去拿手绢儿仔仔细细将脸上先前哭过留下的东西给擦地擦拭干净，这才整整洁洁，清清爽爽的转过身来。

“老头子，余兴奎上哪去了？”她语气平和的询问。

老杨头说：“在你来之前，我打发他去帮我送烟叶子给老姜去了。”

老姜，就是老姜头，姜先俊的爷爷。

老杨头和老姜头是一辈子的老伙计，交情好，有啥话，不方便跟家里子女们说的，俩老汉都喜欢凑到一块儿去说。

年久日深，两个老汉交情非常的好，老杨头这边条件比老姜头好，有啥烟叶子和酒啥的，知道老姜头也喜欢那些，所以老杨头没少往老姜头那边送。

“嗯，晓得你们俩要好，都一辈子了。”谭氏接着说。

脸上，并没有因为老杨头给老姜头送烟叶子而有半点不悦。

这让老杨头很意外，也很错愕。

但随即一回忆，好像曾经那些年，自己有啥事儿添了啥菜，有时候把老伙计老姜头喊过来一块儿喝两盅，这个表面看起来非常抠门且刻薄的老太婆，从来没有阻拦过。

曾经，她在人前真的从未拂过他的面子。

直到后来，自己做出那一连串事情来打她的脸，她才开始歇斯底里，尤其是她中风躺床上大小便失禁的那段日子，自己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甚至，就在那段日子前后，自己去了趟永仙所在的白鹅镇，还跟永仙请过来的当地的一个中年妇人云牙苟且……

苟且还不算，还将云牙带回了长坪村，吵死吵活要给云牙一个名分……

往事不堪回首。

老杨头突然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一点儿都没惜力气，打下去后，他半边脸都麻木了，嘴角溢出一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