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歆一下子便不再担忧太子妃。
她先前的想法, 哪怕对她来说尤为重要的人是太子,但太子是男子,妻妾成群这种事总是女子们更教人怜惜, 她不止是对太子妃,还有其他有可能进入东宫的女子们。
可是太子妃根本不在意,无论是自信还是信任太子,重点是太子妃的云淡风轻,昭示着她的为人处世。
活得清不清楚和岁数并未直接关系, 容歆完全是庸人自扰。
是以, 不管太子妃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何深意, 容歆不多言, 以后也不准备再想此事。
她向太子妃告退,才往太子书房去,而太子一见她过来, 立即便递过一个信封,道:“这是我今日从赫舍里家出来时, 叔祖给我的。”
“叔祖?”
太子微笑, 不以为意道:“倘若我以长辈相称能安抚他一二, 何乐不为?”
容歆这才看向信封, 打开之前她心中便有几分猜测, 而看到信封中的身契,她的猜测便落实了。
“先前我得知索大人私制龙袍, 便去赫舍里家拜访。”容歆解释道, “就龙袍一事相商许久,后又请索大人放我家人自由,如今收到身契,便是应允了。”
“您找过他?”太子稍一回想白日里索额图说过的话, 恍然大悟,“是以,他说没有真的制出龙袍,是真的?”
容歆颔首,“我确实再未收到消息。”
太子笑了起来,道:“姑姑,我今日请叔祖致仕,他已答应。”
容歆并不算太意外,只是心疼道:“如此,往后您恐怕要辛苦许多……”
太子摇头,毅然道:“储君之路,实则踽踽独行,胤礽无畏。”
但事实上,没有索额图,太子·党还会有新的为首者,不过太子并不介意,就像皇阿玛所说,只要能够掌控,任何人皆可用。
太子心中平静,甚至还隐隐期待他在这一场修行中的成长。
容歆低头翻看着身契,嘴角弯起,顶天立地不过如是。
“姑姑。”太子看向她手中的身契,道:“我命人去户部消了您一家的奴籍吧。”
容歆爽快地将身契递给太子,“劳烦殿下了。”
“姑姑预备如何安置家人?”
容歆这些日子一直便在想此事,闻得太子问话,便道:“他们到底与我关系非凡,放在娘娘和您的私产中并不合适。”
太子却并不介意,“不过是安排一营生,无妨。”
容歆依然摇头,“我弟弟容盛这些年想必也有些积蓄,左右衣食无忧,且先放着,待日后我有空,问一问容盛的想法再作安排也可。”
现下容盛的妻子叶氏便能够借势收财物,太子登基之后,难保不会更猖狂,容歆不能放任。
最好新的活计不与太子和她相干。
“姑姑也不必太过谨慎,您弟弟还算有分寸。”
容歆笑道:“若是果真有需要,定不会与殿下见外。”
太子第二日便命人将容盛等人的奴籍消了,当晚新的户籍便落到容歆的手中。同时,索相递折子向太子请致仕的消息也被有意无意地传遍了京城。
康熙即将摆驾回宫的信报也已传回宫中,用不了几日便会回宫,容歆做事不习惯拖延,便择了一日,赶在康熙回宫之前先出宫处理家事。
而容歆当日一出了宫门,还未登上马车,便教经希拦住。
“容女官,出宫啊?”经希靠在马车上,玩世不恭道,“正巧我无事,不介意我与你同行吧?”
容歆无奈地看着他,“小郡王,我去弟弟家,本就未提前知会,怎好再带着您?”
“我一个郡王到访,岂不是蓬荜生辉?”
如坐针毡还差不多。
经希看到她的表情,抚掌大笑,笑过方才道:“我知你的去处,请示过殿下,由我护送你过去。”
原本拉着马车的侍卫见郡王冲他摆手,像两人一行礼,退开。
一个郡王为她赶马车,他敢赶,容歆也不好接受,便请道:“您若是找我有事,不若上马车说?”
经希皆可,一抬手教她先上马车,随后才踏上去。
两人坐在马车上,容歆问起,经希随意道:“也无甚大事,听说你家人不在赫舍里家了,如若需要安置,本郡王倒是可以相帮。”
容歆闻言,道:“看来郡王深得太子殿下信重。”
经希得意不已,“本郡王可是随太子殿下出生入死过的。”
容歆不置可否,边为他斟茶边说道:“能得郡王照拂,自然是我家人的荣幸,不过您若只为这一事而护送,岂不是教我受之有愧?”
然而经希却故作神秘道:“还有旁的事,稍后你便知道了。”
他显然是一定要卖这个关子了,容歆便也不再问,听经希说着他家中的小格格,不多时便到了容盛家所在的巷子。
这巷子,容歆多年前走过一趟,此番再来,并未觉出有太大的变化,不过这一片多是家境殷实的,是以来往的人皆衣着齐整。
各家屋顶上炊烟袅袅,闻着味道便知每一家今日的伙食,到时一家人围坐在一桌,乃是百姓之家寻常之象。
马车轱辘缓慢地转动,两边百姓家门口偶有几人围坐,观望着马车又言语讨论一番,究竟是哪家的亲友看起来颇为气派似的。
巷子中间,两个八、九岁样子的孩童,许是才从私塾归家,身上各自背着一个书袋,话题从私塾到各自家中。
“我姑姑今日回娘家来,祖母晨间还说要买些肉回来。”个头稍长些的孩子声音透着高兴,“每次姑姑回来都极丰盛!”
他砸吧砸吧嘴,又问道:“你没有姑姑吧?定然很久才能吃一次丰盛的饭食……”
“不是。”另一个男孩儿认真道,“我有姑姑。”
“你没骗人?怎地从未见过?”
“不是骗人,我有姑姑。”
高个男孩儿见他不像说假话,自顾猜测道:“那是不是像石头的姑姑那样,嫁去极远的地方?因此才回不来?”
稍矮些的男孩儿摇头,抿着唇道:“不是,我姑姑没嫁人。”
“容敬你就是在撒谎。怎么可能没嫁人?我娘说了,谁家女儿嫁不出去,不是貌丑天残便是名声不好。”
“我没撒谎!”叫容敬的男孩儿涨红了脸,气愤地反驳,“我姑姑才不是你说得那般!她可厉害了!”
“嫁不出去怎会厉害?”
“我姑姑不是嫁不出去!”
容歆坐在马车中,将外头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及至听到容敬二字,才开口道:“停下。”
“是。”侍卫拉住缰绳,在两个孩子前方缓缓停下马车。
巷子就两辆马车宽,此时马车一停,自然便挡了两个孩子的前路,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容歆扶着侍卫的手臂走下马车,回身走向两个孩子,见两个孩子皆拘谨地站住,便未走得太近,而是在两步之外停下。
“容敬?”
容歆的视线落在右侧矮些的男孩儿身上,他的相貌,与容盛幼时的模样极像。
容敬仰头看着她,点头,“是,您是谁?”
容歆露出个和善的笑容,并未回答她是谁,而是道:“我正好要去你家中,可否请你为我带路?”
容敬睁大双眼,看着面前陌生的锦衣女子,特别是她身后还跟着个华服的少爷,实在无法想象他们能与他家有何关系。
容歆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便见经希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又对容敬重复了一遍,然后才又迷茫的容敬带领前往容家的院子。
至于另一个小男孩儿,早在容歆出现后不久便跑掉了。
马车在三人身后慢慢跟着,经希忽然道:“容敬是吧?方才那小子是你同窗?”
容敬小心地看着他,应道:“是。”
“可是关系极好?”
容歆不知经希要说什么,却也未出声,只安静听着。
而容敬听了他的问话,停顿一瞬,还是点点头。
他那一点异样自然逃不过两个大人的眼,经希便道:“这世间并非像你那同窗所说,嫁不出的女子皆有不妥,历朝历代皆不乏奇女子,且凡俗女子中有魄力者也极多,莫要学他少见多怪。”
容歆闻言,望向经希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
也许经希这一番话不过是因与她关系不错而出,但能教一个封建贵族男子产生这样的念头,属实是她的成功。
而她听着小小地容敬应和,嘴角的笑容越发上扬。
三人行了不足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容家门前,容敬拍门之后,一个老妇人打开门,一见容歆,眼中顿时激动起来,“容歆?!你、你……”
院中的容大听到她的声音,匆匆走了过来,惊喜地看着站在门外的女儿,“歆儿,你回来了?快进来!”
容家一家六口皆在,还有容歆从未见过的大侄儿容誉,他的样貌,相较于容敬,更像叶氏一些。
而容歆瞧着除容盛以外众人的神色,便知容盛并未将赫舍里家的事说与他们听,否则以容大和丁氏的重儿轻女,恐怕不会如此喜多于惊。
经希并未随容歆进去,反而到了容家门口便回到马车上去。
容歆念着他口中所说“旁的事”,一进去便与众人道:“我此番出宫还有其余事,不便多呆,有些话先与容盛说。”
容盛立即便带着她进里屋,毫无芥蒂地问:“姐姐,您有事吩咐便是。”
“你不怪我?”
容盛摇头,“姐姐说过,不会害我。”
“身契我以拿回,奴籍也消了。”还不等容盛欣喜,容歆又道,“但是我对你不满意。”
“姐姐?”
容歆想起刚刚见到叶氏时,她那一身的行头,并未指责她,而是对容盛严厉道:“枕边人做了何事,我不信你未能察觉分毫,别人的钱财岂是那般容易收的?”
容盛垂下头,自责道:“是我未能约束叶氏,请姐姐不要怪她。”
“太子未怪罪,我可以暂且将此事放过,但是……”容歆极严肃道,“但凡再有下一次,她两个孩子也没什么前程了。”
胆大妄为的人倘若没有忌讳,便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两个孩子全都读书识字,必定是期望极高,叶氏定然不敢拿他们赌。
容歆拿出新的户籍,轻声道:“容盛,孰重孰轻,想必无需我多说,你们估量清楚。”
他们说完,容歆再面对父亲母亲时便全程笑吟吟地,告辞离开时,还当着容家一家子的面,说起容盛的前程,并且答应过些日子会再来一趟。
容歆在容大和丁氏的依依不舍中踏上马车,立即便对经希道:“去哪儿?”
“自然是好去处。”
经希对侍卫说了一个地址,然后便问容歆:“还以为容女官要叙旧良久,怎地这般快便出来了?没对亲弟弟训斥一番?”
马车启行,容歆透过马车窗向容家人点头示意,随即轻声道:“何必训斥?如今他们从赫舍里家出来,能够倚靠的只我一人,但凡脑子清楚些地,也该知道怎么做。”
“如若不清楚呢?”
“更加无需斥责。”
容盛这么多年,其实一直还算清醒,否则当初太子提及时便不会那般轻描淡写。
而叶氏……许是容歆一开始便对她期待不高,是以除初听说时有些生气,现在再提及,心中其实没有多少波澜。
若非她选择了这一条路,容家根本不会在太子或者索额图的眼中留下痕迹,哪怕现在,容家依旧是小人物,根本翻不起大的风浪。
她从前几次三番严词提醒容盛,今日却是最后一次。
为子孙计,消奴籍势在必行,但是平常百姓无所倚靠,知足常乐者尚且过得下去,可容家曾经背靠过赫舍里家这样的庞然大物,用不了多久便会见识到世道的无情。
叶氏会乖巧的,容歆毫不怀疑。
而经希不是看在容歆的面上,也根本不会对容家另眼相看,遂也不再提及。
马车缓缓停在一处宅院前,容歆驻足在正门前,不解地看着经希,“郡王,这是……”
“这三进的宅子,以后便是你的私产。”
容歆微微蹙眉,并不向前。
经希走了几步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一副险些忘了的神情,解释道:“容女官四十寿辰在遵义潦草度过,这是寿礼。”
寿辰,寿礼……
容歆颇为头疼,礼虽丰厚,但并不教人很开心。
而经希又补充道:“容女官莫要误会,本郡王当然不会无缘无故送你宅子,这是太子殿下去年命我为你置办的。”
容歆一听是太子送她的,顿时便迫不及待地踏进宅子里,瞧着宅子既雅致又宽敞,总之是哪哪儿都好。
倒座房住着一家四口,看宅子做些杂事,容歆瞧着他们颇有几分眼熟,一问才知,竟是当初讷敏陪嫁庄子上的人,太子特地选到此处。
经希坐在正厅里,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瞧着她四下走动,道:“同样是寿礼,知道是太子殿下送得,容女官倒是更欢喜。”
容歆笑道:“这是自然。”
她还年轻呢,寿礼二字从经希口中说出来难免教人多想,太子便不一样了,太子是对她的一片心意。
明晃晃的双重标准,但是容歆乐意。
宫门关闭之前,容歆回到毓庆宫,太子一见她便笑着问道:“那宅子姑姑可喜欢?”
“极喜欢,殿下有心了。”
“往后姑姑在宫中住得腻了,便去外头住几日,微末权力,我这个太子理应有。”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不是容歆能轻易打破的,而且太子和太子妃尚且居于这逼仄的东宫,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去宫外常住。
不过太子的心意,容歆心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