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跳入眼帘时, 桃桃呼吸扶着棺材板的手僵了僵,脑子里飞快掠过了不少血红的画面。
飞溅在半空的血液,雁丘血色的夕阳, 耳畔纷乱的尖叫。
甩甩脑袋赶紧将这些纠缠不休的梦魇甩了出去,宁桃赶紧又将注意力放在钱管事尸体上。
说真的, 宁桃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的, 然而令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 她仅仅只是害怕了一秒,注意力便全放在了这具女尸身上了。
和常清静同行的那段时间,她勉勉强强也锻炼出来了点儿捉妖办案的技巧,再加上她从以看过的那些行侦剧中得来的经验,也算能凑合应付眼下的局面。
宁桃趴在棺材前, 眉眼凝重,恐惧好像在此时消散了, 灵堂与钱家女眷的议论声也在此时远去,她眼里只剩下了这具尸体。
钱家那些女眷看着这鲜亮的小姑娘,竟然趴在棺材前,盯着具尸体看得目不转睛。哪怕这是她们的亲人, 她们看她的目光, 也像是见到了一个怪物,一个鬼。
半晌, 宁桃这才扶着棺材,面色凝重地站起来, 走到了门外。
常清静问:“可查到了什么线索。”
“没有, ”桃桃摇头,“我找不到蹊跷的地方。”
“硬要说蹊跷,那就是这是一刀毙命的, 在脖子前。”
宁桃脑子里也很乱。她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他们刚找到这些尸体,一转头钱管事就因为这事儿自杀了。便一股脑地把自己想的全都交代了,想让李寒宵顺便帮自己分析分析。
“按理说,自杀者会有些试探伤,但钱姑姑没有。若说是他杀,钱姑姑身上也没有抵抗的痕迹。”
“对了。”桃桃突然想到了一茬,猛地敲了一下自己脑门,转头去问青萝,“青萝姑娘,请问你母亲会刀法或者剑法吗?家里可有刀剑?”
“刀法,剑法?”青萝愣愣地,“我娘倒是有修为的,她是法修,却并不会刀剑,家中也没有刀剑,不过,你要是指菜刀,倒是有的。”
桃桃、常清静和谢溅雪三人面色登时一变。
宁桃一个激灵:“钱姑姑脖子上切颈的伤痕是明显的剑伤。”
“这凶器是钱姑姑平常接触不到的,那这剑伤究竟是哪儿来的?”
相通这一点,宁桃立刻加快了脚步,“青萝姑娘,我能去你娘屋里看看吗?”
穿越前看的那些刑侦剧告诉宁桃,有时候案发现场能暴露很多信息。
少女年纪小,此时一看这架势,也察觉到蹊跷,虽然悲痛,却还是点点头,慌忙带路,“好、好。”
一路上,宁桃边走边分析:“如果是他杀,没有抵抗伤,说明这凶手的修为一定比钱姑姑要高。”
青萝和母家家眷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看着宁桃的眼神又变了,畏惧之中多了几分诧异,几分敬佩,几分复杂。
常清静看了她一眼。
少女脚步很快,口齿清晰,分析得头头是道。如今她全身心都放在了这件案子上,对外界的反应浑然未觉。自然没有察觉到众人落在了她身上的目光。
宁桃说得口干舌燥,感觉嘴皮子都快秃噜了,喘口气的功夫这才意识到不对。
怎么……怎么没人说话了?都看着她干什么?
呃。
桃桃一瞬茫然又一瞬尴尬:“李同学,谢道友,青萝,你们看我……看我干什么?”
谢溅雪这才好像猛然回神,不由失笑:“只是看桃桃你分析得头头是道,十分有条理,一时呆住了。桃子,你这些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一个小丫鬟俏生生地惊叹:“姑娘你懂得真多。”
原来是为了这个,宁桃有些脸红,小声地说:“从我们那个世界的书上,话本上看来的。”
常清静眸光动了动,一时默然。
人有时候总是会因为太过亲密,而忽视了身边的人,而忘记了身边那个人也很优秀。
宁桃便是如此。
在摆脱了这些束缚她的枷锁之后,她就像一棵挺拔的小松,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沐浴着阳光,便迅速地成长了起来,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勇敢、正直和强大。
而他们便是她急于摆脱的陈腐的浊息。
宁桃脸红地胡乱摆摆手:“我这顶多算是我个人建议,不能作为参考的,”末了桃桃还没忘征求身边少年的意见,“李同学,你怎么看。”
“李寒宵”顿了半晌:“桃桃,我与你看法一致。”
好不容易走到了案发现场,桃桃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如果是他杀,肯定是有处理现场的痕迹的,多年刑侦剧经验告诉她,绝对不能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比如说血迹是不是到处飞溅的啦,现场有没有血迹拖拉的痕迹啦,擦拭地面的痕迹啦。
虽说最好不要带着主观意愿勘探现场,但宁桃心里莫名认定了这就是他杀。
而且杀人的凶手,十分灵敏狡猾。这个时代不像现代能接触到如此多海般广播繁杂的信息,修真界这一众修士杀了人鲜少有毁尸灭迹的,而这个凶手竟然有处理和布置现场的意识,这点十分难能可贵,从这一点上出发,凶手定然是个谨慎的人。
几个人进了屋,在征得了青萝的同意后,将屋里小心翼翼地都调查了一遍。
突然间,常清静在柜子前停住了脚步:“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宁桃还蹲在地上,费力地检查着地上的痕迹。
少年定定地将手探入柜子里,略一摸索,果决地一掰。
听到动静,桃桃和谢溅雪都抬起眼,走了过去,不约而同地问:“什么?”
“咔哒”一声细微的机关响动。
常清静垂眸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宁桃面露惊讶。
竟然是个蓝色的布包袱。
“去看看。”李寒宵率先迈开脚步,走到了桌前,将这布包袱摊开了。
包袱一摊开,首先露出的是几叠换洗的衣物。
桃桃指着衣服:“春夏秋冬,都齐全了。看上去,好像是要去远行的样子?”
常清静继续低着眼往下翻。
再往下,是一叠厚厚的银票,还有户籍与路引。这路引上的日期表明就是在这最近几天。
宁桃慢慢地收敛了思绪,大脑飞速运转。
“这是钱管事为自己准备的,能为自己准备这些东西,这就表明,她是想逃跑的。”
一个为了逃跑做了万全准备的人,为何会自尽,而且切颈的伤痕又是从前接触不到的东西造成?
但这还不够,她还需要佐证。
宁桃转身看向青萝,在看到这只包袱后,小姑娘浑身一震,泪水夺眶而出,几乎快哭晕了过去。
看着青萝哭的模样,桃桃心里有点儿发酸,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像是想要传递点儿温暖和力量。
“青萝姑娘,请问你母亲平日里是个怎么样的人?”
青萝放声大哭:“我娘……我娘,她性子好强,我也不信她会自杀的,她……她从前带着我苦了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委屈,都硬生生咬牙扛过去了。”
“她能带我讨饭,带我睡狗窝,她不认命的。”
“这就够了。”宁桃错开视线,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了,轻轻地说。
谢溅雪:“可是,这样一来,那遗书又是怎么回事?”
走出钱管事的住处后,三人站在廊下,谢溅雪有些举棋不定。
宁桃叹了口气:“再查查看吧,这些线索和这时间都指着钱管事的死肯定没有那么容易。”
没想到这事情越来越难办了,感觉好像误入了什么个大案子,大阴谋。
桃桃几乎一个头两个大。
“我想回凤陵仙家一趟。”纠结了半晌,宁桃主动开口,“我想继续查查看,谢道友可以吗?”
谢溅雪无奈:“当然可以,这事毕竟已经牵扯上了凤陵。”
常清静:“我陪你。”
谢溅雪笑道:“时候不早了,李道友就算是要陪,也得早些歇息,我们明日再出发吧。”他看着常清静的目光不闪也不避,这目光对于一向温和的青年而言,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失礼。
常清静错开目光,并没有多说什么。
桃桃揉揉脑袋,表示认同:“那……那先找个客栈住下吧。”
钱家出了这种事儿,愿意让他们一通调查现场,宁桃已经很感激了,更不好意思在腆着脸继续打扰。
常清静:“………好。”
夜色苍莽,一天星斗辉明。
常清静却没有入睡。
他在想宁桃。
这个时候,宁桃或许已经睡熟了,或许还没睡。她睡得一向比较晚,这个时候十有八|九还悄悄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借着烛台的光偷看话本子。
薛素曾愤怒地质问他对宁桃究竟是什么感情。
“你要是喜欢她,那就娶她,我保管没有异议!可是现在,你这样算什么?不说喜欢她,也不说不喜欢她,就将她困在蜀山!
他不知道,可是现在一个隐隐约约的答案,在心底浮现。
常清静又忍不住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嘴唇。
微凉,很薄。
从前宁桃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小青椒,我们那儿有个说法,说是嘴唇薄的男人薄情!!”
“但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薄情。”少女撑着下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你多情啊。”
他薄情吗?
常清静想了又想,最后又搁下了手。
对苏甜甜他甚至都做到了多情,而对于她,他的确是薄情的。
人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会伤害到彼此,他不懂,不知她的心意,一次一次以友情和信任为刃将她伤得遍体鳞伤。正如几十年前,那场跌跌撞撞的搜魂一般。每一次搜魂,他对她的理解都更加深了一些。他曾经自认为是最了解她的,如今,他忽然明白,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常清静身子僵了又僵,闭上眼躺了许久,终究是没有酝酿出任何睡意,只好起身走到窗前看月亮。
宁桃也没睡着,她也没看话本,就这么躺在床上叹着气看月亮。
像个咸鱼一样,光着脚,蹬着腿,栗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
之前在钱管事家的时候尚未表现出来,而眼下,她终于表演不下去了。一闭眼,脑子里翻来覆去地便是钱管事的脸。
女人惨白的,死气的脸。
睁开眼,天上的月亮好像也变了。
她视力变差了,看月亮都有重影了。宁桃揉揉酸涩的眼睛,闷闷地想,月亮渐渐与钱管事那惨白的,死气的重合,又突然地,变成了柳易烟的脸。
柳易烟她惊恐地睁着眼,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个怪物。
柳易烟的脸渐渐又不断变化,变成了刘慎梁,变成了扶川谷中那一个个修士,那一个个被她亲手杀了的修士。
桃桃猛地哆嗦了一下,一个激灵,霎时间就好像又被吞入了漆黑的深渊,一直往下坠,一直往下坠。
死活睡不着,宁桃干脆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慢吞吞地走出了客栈,走到了天井里,坐在石阶上看月亮。
看了半晌,又换了个姿势,躺在了青石板上。身下的青石板已经生了苔藓,湿冷,但躺在这上面反而能给她带来点儿喘息的余力,
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又哭了。
又来又来,到底有完没完了!!
沉默了半晌,宁桃默默伸出半只胳膊,挡住了眼皮,心里十分苦涩无力。
放过她吧。
从她重生起她就老是梦到柳易烟和刘慎梁他们,估计是被她杀了之后这帮大兄弟心怀怨念,不把她拖入地狱誓不罢休。
常清静心里很乱,脑子里嗡嗡直响,偏在这时窗外楼下传来了点儿动静,他五感一向敏锐,下意识地向窗外投去了一瞥,目光触及这动静来源的刹那,常清静怔愣在了原地。
宁桃?
常清静站在窗前,从他的方向,能将下面的天井尽收眼底。
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看到宁桃,常清静一怔,原本焦灼的心思不由自主地缓缓安定了下来。然而,接下来目睹的这一切,却又让常清静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干涩地说不出一个字,一句话来。
月色下,宁桃披散着柔软的栗色头发,趿拉着拖鞋,突然走到了天井里面,坐了下来。少女在天井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久到裙角和绣鞋都沾染了夜露后,这才换了个姿势,躺了下来,用小臂轻轻遮住了眼皮。
目睹这一幕,常清静胸口好像缓缓地结了冰,又好像全身的血液一并涌入了胸腔。
这才发现她在哭,宁桃在哭。
小姑娘偏着头,肩头一颤一颤的,栗色的长发服帖又柔软地挡在了脸颊前,泪水顺着下颌滚了下去。
他很少看到宁桃流眼泪。此时看到,除却茫然之外,更多的是震动与担忧。
少女好像一直都有用不完的活力,精神充沛。放风筝、看月亮、看话本、梅菜饼…她毫不吝啬地透过这些林林总总的小事向周围人散发着温暖,感染着别人。而此时此刻,在这无人的深夜里,宁桃在哭。
常清静很明确,这几天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她伤心的事。
可是,她为什么在哭?
小姑娘哭得时候也是无声的,木然的,眼泪纵横地往下淌。可是却有泼天的悲伤,如同鲜血一般缓缓从她身下溢出,抽空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她像是一个精心画了妆的布袋,木然地躺在了地上,被随意丢弃。
这才是真实的她。枯萎,颓废,阴郁,没有生命力,像是一个永远在散发着负能量的怪兽。
他僵立在原地,手扶上了窗棂,紧紧捏着窗框,唇瓣顿失血色,心里缓缓冒出个令他都冒冷汗的念头,还是说,这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
天井不远处有一口水井。少女浑浑噩噩地走到了水井前,望水井里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又默默蹲下身,抱住膝盖,小声地抽泣起来。
好像有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炸得常清静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些。这个念头甫一生起,顿时,生活中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若干细节,同时浮上了水面,像是争先恐后地要呼吸。
难怪他总觉得宁桃有些古怪,有些异样,她好像比从前更加活泼,比从前更加爱说话了点儿,这就好像是在无声的自救。
常清静僵立在原地,浑身上下顿时如同一只破了洞的口袋,能听到风呼啸而过的动静,心里好像被一只手揪了起来,刀绞一般。
原来那些活泼与笑容全是装出来的么,她究竟在为什么而哭。
眼下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她难过而伤心的事,那她哭泣的原因就只有一个,这原因显而易见,呼之欲出。
让常清净几乎不敢再深入往下想,这又像凭空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他脸上,常清净眼睫微颤,唇瓣也不由哆嗦起来。
他忘记了她从死去到重生才过了短短一年半载,这时间根本不足以支撑她走出来。她身上的的伤痕和的疮疤一直都在,这些伤痕最终化为了她日日夜夜的梦魇。
在看到宁桃赤着脚缓缓走进水井前的时候,常清静瞳孔紧缩,并指掐诀,几乎就要出剑!
好在宁桃没有跳下去,她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像是失去了所有依靠一般滑落了下来。
被这样,别这样。
宁桃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眼眶发红地想。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她还没走过,有很多神奇的东西她还没看过。塞北江南,名山大川,她都想一一去看,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
纵使心底苍茫,纵使明白这些景色、这些人和事,对自己而言其实并未多大的吸引力。
她还在努力地一遍一遍勾勒,一遍遍告诉自己,去看看,去接纳这个世界的美好。说不定,哪天等她老死了,她就能回家了。
他紧绷的身子猛然放松,因为紧张,眼前一片发黑,不由扶着窗框,低低地喘息了几声。
刚刚那一瞬间,常清静几乎以为他又要失去她了。
她裙摆单薄,衣袂飞扬,苍白得像是一泊极淡的宛宛月色,下一秒,就要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这月夜中。
常清净扶着窗框的手,捏紧了点儿,默然凝视着天井中的少女。
她只是蹲在井口前,就好像有一股莫大的,无法自制的悲伤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攫住了他的心脏。
常清静唇瓣几乎紧抿成了一条线,他恨不得立刻下楼去问问她,恨不得立刻下楼去安慰她。
可是他不能,就算用“李寒宵”这个身份,他也无颜面去面对。
常清静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曾经薛素愤怒地质问,在此时此刻全都有了回答。
他喜欢她,喜欢宁桃。
他喜欢宁桃,不单单源于那份少年的心动,不单单源于愧疚,也不单单是她身上的由内而外的温暖。
他只是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
他说不出任何理由,任何借口。
在这几十年来日复一日的描摹中,幡然醒悟的痛苦中,愧疚中,他喜欢她。或许他喜欢的是她坚韧,正义,勇敢,灵慧,专心,好学,他喜欢她身上的蓬勃向上的韧性。
喜欢两人一起放风筝,喜欢赏月,喜欢兔子糕点,喜欢话本,喜欢……年少时弃之如敝履的美好,在重新拼凑中,一点一点清晰。然而,他的“喜欢”却在曾经,统统都化为了刺向她的利刃。
正因为她坚韧,正因为他们是这一路行来的默契的同伴。所以,在偃月城,他选择了放弃了她。
正因为她勇敢,所以在杜家村,他同意了叫她一人涉险。
他将她置于“朋友”与“伙伴”的位子上。比起那时的苏甜甜,宁桃是个让他省心,让他放心,值得信赖值得托付的朋友。
这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她……也是个刚到异世茫然无措的姑娘。
他亲手摧毁了她的心上人。常清静不够格下楼,李寒宵也不够格。他没有资格,没有颜面,再用“李寒宵”这个身份去接近她,去安慰她。
明月落在窗前,落在了少年极淡的眼眸中,像是一汪浅淡的月色,一汪琥珀色的酒光,眼里倒映出蜷缩成一团的小姑娘。
他不敢再往前一步了,短短的楼梯像是刀山,每往前踏出一步,他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桃桃哭了一夜,而在未知的角落里,常清静静默地守候了一夜,守到霜落肩头,衣角也被雾气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