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王家大门前停下,王怜花扶着裴湘下车,夜风寒凉,他替她整理了一下斗篷上的系带,又帮她把毛茸茸的帽子罩在头上。
“湘湘,若是那个白飞飞找你,你小心些,这般动不动就红眼圈的女人,最不好对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悄悄坑了你。”
裴湘道:“既然我已经知晓她并不如表面上那样柔弱无依,自然会多注意些。”
“但愿吧,”王怜花叹了一口气,“湘湘,你大概没有发现,每次、哎,每次你看着我的脸,你对我的态度就多有纵容。嗯,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个白飞飞确实颇有些楚楚动人的风姿。我担心她对你哭一哭,假装说些心里话和身世苦楚,你就被迷惑了,之后肯定会被她凭白占了便宜的。”
裴湘斜觑王怜花:“你当我是色令智昏之人吗?还有,王公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某些行为不妥了吗?”
“湘湘倒是达不到色令智昏的程度,”王怜花无视裴湘的第二个问题,微微笑道,“只是比较容易妥协和让步而已。”
裴湘并不认同王怜花的说辞,她自认为是一名非常有原则和底线的侠女,绝对不是那种只看脸就“好好好”的糊涂人。偶尔几次的心软退让,都是事出有因的。
王怜花瞧着裴湘眉眼间的不服气,轻轻挑了挑眉,只一眨眼,心里便生出了一个有趣的新想法。
于是,王怜花不再提醒裴湘警惕白飞飞之事,转而说起了其它方面的话题。
“湘湘,我最近一直在琢磨改进易容术,倒是有几分进益,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让你看出破绽来。”
“那就试试呗,”裴湘眼睛一亮,跃跃欲试地说道,“你来易容伪装,我来猜。唔,要是我输了,我就把上次那味迷药的方子写给你。”
“好,不过咱们俩越来越熟悉了,有时候不靠那些辨识真伪的技巧就能发现对方……这倒是一桩小麻烦。”
“无妨,你我可以做个约定,只是认出来并不算赢,需得说出破绽和不足之处来,那才算是厉害。”
“好,一言为定。”
“还有……”
两人说说笑笑走了一小段儿路之后,就到了裴湘暂居的客院。
“黑漆漆的,”王怜花微微皱眉,“该留人守在院子里的。”
“这样就好,”裴湘摇了摇头,轻声道,“住的地方……有时候还是一个人更方便。白日里我在的时候,让人来打扫一下房间,其余的时候,我更习惯独处。”
王怜花想到裴湘的某些防备与警戒手段,理解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劝什么。
目送裴湘进屋后,一点儿都不困倦的王大公子望了望夜空中的皎洁明月,心道如此良辰佳夜,若是孤单一人拥被酣眠岂不是可惜了?又想到心里刚刚冒出来的那个想法,王怜花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就试一试吧。
兴致勃勃的王怜花转身离开了,同一时间,走进屋内的裴湘却没有了之前那份轻松惬意的心境。
她不动声色地望着坐在椅子上的蒙面女人,指尖轻轻搭在了冰凉的剑柄之上。
月色和雪色映入窗内,仿佛给昏暗房间里的所有一切都蒙上了朦胧细纱,在这方静谧宁和的小空间内,一站一坐的两人都静静地凝望着对方。
屋主人没有询问不请自来的客人的姓名与来意,不速之客也没有和主人打招呼的意思。
裴湘的眼中,唯有对方身上的每一处要害和重要穴位。而另一个人,则一直在欣赏屋主人的外貌。
裴湘第一次对拔剑这件事产生了犹豫,因为她实在不知,自己出剑之后该攻击对方的何处。
这个神秘的蒙面女人绰约多姿地坐在椅子里,柔弱无骨好似任人采撷摧折。但实际上,这人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处破绽和弱点,攻无可攻又让人防不胜防。
又过了片刻,裴湘依旧迟迟不动,也不说话,不请自来的客人便也不动。
她有一双充满魅力的笑眸,比星辰还璀璨灵动,她只是随意坐着,便显得仪态万千。纵然她此刻蒙住了面孔,但只要瞧上一眼她的曼妙身影,除了瞎子,谁都得承认这人是极美的、是比许多精心打扮过的国色天姿更美的存在。
裴湘此时当然不会犯颜控的毛病,性命攸关之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那个破局的微渺契机。
半个时辰之后,一直坐在椅子上凝视裴湘的女人终于动了,她缓缓起身,声音清爽而悦耳,好似甘泉沁入听者的心田。
“我来看看你,看看到底是个多么美丽动人的姑娘,竟然能让我的长子对我撒谎,刻意隐瞒了你的存在。”
室内的宁静被打破了,空气也好似重新流动起来。裴湘无声叹息,只要再多坚持十几息,她说不定就能从这场无声的对峙中寻到那一丝的破绽了,可惜……
对面的女人翩然走到窗前,语带笑意地说道:
“我更想看看,看看你这个……据说小时候被我喂了致人失忆的毒药,又旁观了我和阴姬比斗较量的的曲氏女,看看你,胆子到底有多大?”
裴湘眨了眨眼,心道一声果然。
——这样的武功修为,这样的姿容风采,除了石观音,还能有谁呢?
“小姑娘,你怎么不说话?是在想怎么编故事圆谎吗?”
“不,”裴湘微微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被当面揭穿谎言的尴尬,“我只是在思考夫人口中的长子是谁。”
“哦,那你想起来了吗?他可是对你留有遐思呢。”
裴湘果真歪头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才皱着眉头为难道:
“想必夫人也年轻过,该知道像我这样水灵纯真的姑娘是从来不缺少追求者的。所以,夫人忽然来兴师问罪,委实让我有些苦恼。”
裴湘一开口,就直接戳在了女人在意的年龄问题上,显然,这是一个小小的挑衅。但石观音却没有因此流露出任何恼怒不快的情绪,或者说,她没有因为裴湘的话而分神。
从始至终,石观音都是无懈可击的。
“小姑娘,让我教教你,并不是年轻的就是最美的,有些美的精髓,唯有经过时间的淬炼才能获取。有些人,你天生就是比不过的。另外,年幼无知并不是你口出妄言的免死令,你,难道真想亲自体验一番惹恼我的下场吗?”
裴湘哼笑一声,踱步走到石观音刚刚落座的位置,随手摆弄了两下黄杨木三足几上的盆栽,忽而一道剑气划过,那盆栽连着下面的雕花木几瞬间便被一劈两半,而后哗啦一声碎落在地。
从拔剑到出剑再到收剑,一气呵成,这一招锐利威猛,包含着一往无前的凛然气势。
“惹恼夫人的下场是什么呢?死亡吗?夫人似乎有些自负了。”
“真是伶牙俐齿的丫头,”石观音淡淡地望了一眼被裴湘劈开的家具摆设,凉声道,“说来……你这个年纪能有这番武学修为,确实足够出色了。但是,如果你想用你的剑对付我的话,是远远不够的。”
裴湘弯了弯唇,对石观音的评判不置可否,眼中划过一抹独属于天之骄子的清高自傲。显然,这个年轻的姑娘并未把石观音的话放在心上。
见裴湘如此年轻气盛,石观音摇了摇头,看着裴湘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罢了,我和井底之蛙计较什么呢?裴姑娘,你无需知道我儿的姓名,也不必想着怎么解释那些无中生有的谎言了。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你自毁容貌并舍了握剑的手,另一个,就是死亡。”
这话并没有恐吓到裴湘,反而让她露出了一个被冒犯到的气愤表情,她深吸了一口气,刻意笑得意味深长:
“夫人,我恰好听说过你的事迹。他们说,一旦发现了比你长得好看的女子,你就定要毁去她们的容貌。所以,夫人刚刚说的那些……年轻姑娘不如你之类的话,都是自我安慰吧?其实,你只是嘴硬而已,在你观察我的半个时辰内,你的心已经偷偷承认了,我的容貌胜过你。”
裴湘侃侃而谈的同时,石观音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温柔笑意,似乎并没有把裴湘的挑衅之言听进心里去。
见此,裴湘压下眼底的暗色,信步朝着石观音靠近了一些,路过桌子的时候,还悠然地倒了一杯茶。
“瞧,我正青春年少,犹如含苞待放的花朵,此时还未达到最美的那一刻,已然迷倒了令郎。而你却已经是怒放之后即将凋零的残花了,固执地守着摇摇欲坠的花瓣,唉,如此说来,你如何能不嫉妒我?”
说完这话,裴湘当着石观音的面往地上泼了一盏茶水,同时怜悯地说道:“时光,如覆水难再回,你留不住的。”
“咔嚓”一声,那茶杯也被摔碎在地上。
石观音沉沉地瞪了一眼裴湘,懒得再多说任何废话。
她骤然出手,直接袭上裴湘的面门。
石观音出手的速度极快,又毫无预兆仿佛随意挥出,电光石火之间,那只漂亮的宛如玉雕的柔荑就触及到了裴湘的脸颊,仿佛下一瞬,便会有艳丽妖冶的血花在如花容颜上渐次绽放。
眼见着就要亲手毁去一个美丽少女的容颜了,石观音的怒气犹如朝露般迅速消失,旋即,她的眼中划过一抹悲悯的叹息。她钟爱这些老天爷精雕细琢的杰作,可是,钟爱并不代表就会拥有,所以,石观音只能毁了这些不被她拥有的珍宝。
此时此刻,石观音心中的遗憾和痛惜掺不得半分假,当然,她的狠辣攻击也没有暂缓一丝一毫。
然而,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前一刻,石观音觉得自己的指尖已然无限接近裴湘的脸颊了,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少女肌肤的细腻和温软。可是下一刻,她的攻击招式竟然忽地落空了!
是的,是落空了,而不是被躲闪过去。
石观音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赫然发现,在她面前哪里还有什么明眸善睐的少女,有的,只是一把空荡荡的木椅而已。
来不及仔细思考这诡异的一幕由何而来,石观音微微一怔后,旋即周身汗毛倒立。多少年了,她竟然再次产生了濒临死亡的毛骨悚然之感。
在她的背心处,一道无声无息的杀招悄然而至,只需一息,石观音的心脏就会被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刺穿,从而结束她这波澜起伏的一生。
但是,石观音到底是石观音。
仅在一息之间,石观音就连续施展了七种不同的奇妙身法,甚至凝气化血肉为木石,硬生生抵消了最后三分夺命剑势。
石观音,化险为夷。
裴湘见石观音以不可思议的诡异身法和武学秘术躲开了自己的这一剑,眼中浮现出明显的失望。她感到经脉中传来隐隐的钝痛,便知今日若是再使出同等威力的第二剑,肯定就要伤了这具身体的习武根基了。
——还是时间太短了,若是半年后,刚刚那一剑还可提升三成威力。
裴湘持剑而立不再继续攻击,受了暗伤的石观音一震衣袖,把暗器握在掌心。
“是我小瞧你了。”
脱险的石观音飘然后退,她的轻身功法犹如舞蹈一般,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想不到裴姑娘为人处世如此谨慎,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布下奇门遁甲阵法。呵,险些让我吃了大亏呢。”
裴湘冷眼瞧着石观音一边后退一边挥袖拂乱房间内的小摆设,哂笑两声。
趁着这个空档,她飞身跃起,犹如箭矢一般从窗户处急射而出,转眼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院子的正当中。
石观音见裴湘如此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房间,便知这屋内的五行八卦阵法约莫只能使用一次。她望着裴湘优雅转身抱剑凝神的淡然模样,再想到自己刚刚的胡乱动作,心中就是一恼,总觉得自己的反应落了下层。
“除非你能使出比刚刚那招威力更大的剑招,否则的话,你依旧不是我的对手。”
随后出来的石观音凌空腾挪,旋转着落在了院落里的阴影处。
裴湘表面上气定神闲,其实心里也在为难,错失了刚刚那个机会,再想伤到石观音,就更不容易了。她默默观察着石观音周身的气机浮动,发现此人再次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了。
——有了刚刚的教训,再想骗她轻敌出手的话,几乎是不可能了。
一时之间,石观音和裴湘再次陷入了僵持。
裴湘心知自己此时有些虚张声势,只要一动手就会泄底。
石观音受了稍许内伤,又忌惮裴湘的实力和花样百出的手段。她还记得,那个安排在无花身边的小弟子偷偷传信给她说,裴湘此女似乎还精通医毒之术。
在来洛阳之前,石观音并没有把所谓的“精通医毒之术”这个消息放在心上,因为石观音同样是用毒高手,她并不相信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能胜过她。可是经过刚刚的阵法和剑术后,石观音就不能如此笃定了。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客院大门前的小路上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人未至,暗香袭来,环珮叮咚。
——听这脚步声,应该是个不谙武艺的女子。
裴湘和石观音谁也没有动,她们彼此戒备着,同时侧耳倾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后,只见客院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月色下,一位美得犹如瑶池仙娥的宫装女子袅娜娉婷而来。
深夜悄然而至的仙子看到站在院中央的裴湘,先是一怔,而后嫣然一笑,语气亲昵地说道:
“湘湘,你也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吗?我来陪你好不好?咱们姐妹二人对月浅酌,醉后同塌而眠,岂不妙哉?”
裴湘微微瞪圆了一双杏眸。
她瞧着面前这个七分像白飞飞三分像朱七七的绝顶大美人,又不动神色地瞥了一眼阴影中嫉妒得发狂的石观音……慢慢抱紧了怀中的长剑。
——王怜花,我觉得你不太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