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6 章 第三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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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午夜,裴湘不得不停下内息调养,从“昏睡”中悠悠转醒。而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是坐在床榻前笑吟吟地摇着扇子的彩妆金吾卫。

“你醒了,湘湘,在诚王府的客院大床上睡得可安稳?”男人温言细语,还伸手替裴湘掖了掖被角。

“你……咳咳,你是之前那名金吾卫大人,咳咳,你、你怎么在我的房间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男人像是没有发现裴湘的谨慎打量,用一种熟稔的语气关切地说道:

“湘湘,现在亥时刚过,大家都睡熟了,特别是给你守夜的人,说不定要一觉睡到天亮呢。哎,反而是你,怎么这么容易‘惊醒’呢?病人就要安稳静养呀。”

裴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此人颅内有疾,面上却轻声喟叹:

“承蒙大人关心,这三更半夜的,原本是不该突然惊醒的,特别是像我这样刚刚受了重伤的娇弱女子,格外需要充足的睡眠。既然如此,能否请大人暂且离开,等天色大亮之后再相见。”

“原来是我吵到你了吗?真是抱歉,是我唐突打扰了。”

坐在床边的男人毫不犹豫地道歉,语气十分真诚,但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只是白天的时候人多眼杂,不宜你我叙旧。湘湘,我有好些话想和你说呢。”

裴湘又咳嗽了两声,之后不解地问道:

“小女子委实不知……可以和大人叙什么旧?那日在轩辕殿上,是我第一次见到大人,之后再无交集。”

男人摇扇子的动作微顿,黑夜中,裴湘理应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但却莫名感觉到对方的眼角眉梢都盛满了委屈。

“你、你竟然忘了对我的许诺吗?”

“啊,记不起来了。”

“湘湘怎能对我如此冷漠?”

“除了表叔,我现在确实没把其他人放在心上。”

这话顿时逗笑了正在装委屈的男人,他刷的一下收拢了折扇,小幅度地向前探身,凑近躺在床上的小骗子:

“湘湘,你许诺过要铭记着我的名字死去的,怎么后来就反悔了?”

裴湘眨了眨眼,回想起自己之前胡诌的那些话。她当时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认“表叔”这件事上,应付起这个男人时就没怎么走心。稍后,在确定了对方没有破坏自己的计划的意图后,她的态度就更随意了,反正胡言乱语又不要钱。

只是……她没料到,秋后算账会来得怎么快。

“湘湘,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名,就去当孝顺表侄女了。如果你当时就死了,岂不是要永远不知道我的名字了?那样一来,你怎么在做鬼之后顺利找到我呢?”

话音落下,男人就捂住了心口,一脸浮夸的痛心疾首,一看就是惯于碰瓷儿的。

这样的人一般都是招人厌烦的,可偏偏他长得好看,尤其是眼睛,慧黠明灿,实在让人生不出真正的反感

面对这样“做作”的指责,裴湘轻轻地拽了拽身上的小被子,把自己裹得更加严实了,而后才真情实感地奉承道:

“大人不必焦虑,你这样光彩熠熠的华丽男人,永远是泱泱人群中最靓丽的存在。即便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我也能顺利找到你。”

“真的吗?”

“千真万确。”

“看来是肺腑之言,唔,湘湘果然好眼光。”

深夜探访的男人顿时露出欣慰友善的笑容,他又给裴湘掖了掖被角,还体贴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热。

其实,他根本没什么正事儿,就是忽然觉得日子无聊了,属下都是蠢货,便在入睡前想起了裴湘这个勇于认亲的神奇小姑娘,就过来聊聊天。

裴湘此时也看明白了七八分。

经她初步判断,对面这个肆意随性的男人目前没有要杀她的心思。因此,裴湘不再全力戒备,而是适当地放松了一些。她慢慢垂下眼帘,不多时,竟有些睡意上涌。

这倒不是裴湘多相信屋内的不速之客,而是因为她确确实实是受了伤的,此时委实有些精力不济。

看出裴湘疲惫,闯入者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她的五官,又在漆黑的夜里数了数小骗子的睫毛根数,然后在下一瞬,他就忽然变成了一位清润端方的君子。

男人收敛起身上妖娆轻浮的气质,温文尔雅地说道:

“既然湘湘困了,那就先休息吧。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留步莫送,咱们明天见。”

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盒放在了裴湘的枕边。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这盒百蕊翠缕膏对祛除疤痕有奇效,姑娘若是觉得诚王府中的药膏效果不佳的话,可以试一试这个。”

说完话,不等裴湘应答,这个突然出现的金吾卫便消失在了房间中。来去无声无息,恍若狐妖鬼魅。

房间重新归于寂静,裴湘忍不住鼓了鼓了脸颊,同时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她心知这人的轻功身法已然超出一流高手的范围,绝对比轩辕殿上出现的那些武功高手厉害。

——所以,这人顶着易容混入金吾卫的可能性更大。

——这年头儿,不怕颅内有疾者,就怕颅内有疾还学了厉害武功的。

——原身的记忆中有楚留香的名字。只是在楚留香的世界中,精通易容、五行八卦、毒术、性格肆意多变不要脸还武功高强的人都有哪几个?

带着这个问题,裴湘伸手握住枕边的小瓷盒,打算在丫鬟发现之前收好。可不经意间,她在瓷盒底部摸到了“王森记”的字样……

次日下午,裴湘见到了大皇子。

“曲……姑娘,你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发热的症状?”

裴湘披着外衣靠坐在床上,声音有些微弱:

“表叔……回禀诚王殿下,我从昨日起就感觉好多了,没有再发热。今早太医把脉后,调整了药方,说伤口恢复得不错。”

大皇子在进屋之前,已经从照顾裴湘的下人那里得知了具体情况,此时又从伤者的口中得到了确认,心里便彻底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你还年轻,想来很快就能恢复康健了,千万别嫌苦不肯喝药,伤口愈合了也不意味着身体就调养好了。太医说,你这些年大约吃了不少苦,还需要及时温养调理,免得将来落下病根儿。”

这番关切之词让裴湘瞬间红了眼圈儿,她连忙侧了侧头,仿佛是在掩饰自己的事态。

“表叔,我之前忘了小时候的事情,只当自己就是个没有亲人关心的孤儿,一直觉得非常孤单。后来,我断断续续有了小时候的记忆,才慢慢回忆起自己的身世真相。我、我真高兴,但又不敢告诉别人,我、我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

大皇子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他的为难之处。

这姑娘不顾性命安危毅然救了他,又当众承认自己是曲家的后代,若是冒名顶替的,她图什么呢?

如果她不说出自己的身世,只凭救人这一项,她就能安享富贵到老,可如今和曲家有了牵扯,反而陷入了麻烦漩涡当中。

不说身份真假如何验证,只说曲家,那其实并不是一棵好乘凉的大树。相反,曲氏一族对于当今天子来说,虽然不至于是绝口不能提的禁忌,但也不是特别愉快的存在。

——还有就是我那日的莫名泪意,若不是真正的亲人,何来那样玄之又玄的心神感应?

裴湘见大皇子沉默出神,也不急着辩白证明自己。她怔怔地望着大皇子的眉眼五官,同样眼神飘忽,仿佛在透过对方回忆其他人。

大皇子回过神来后,就捕捉到了裴湘眼中的怀念之情。他倒是没有被当成替身的恼怒,因为他知道,裴湘怀念的,是曲家人。

“如今人人都说我有一副好相貌,殊不知当年的曲氏三郎,也就是你父亲,才是真正的神资明秀,犹如芝兰玉树一般。他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不仅有好相貌,更有满腹锦绣文章,当真是翩翩佳公子,才名满京华。”

裴湘抿嘴一笑,腼腆中藏着自豪:

“我那时五六岁吧,隐约记得父亲和友人们聚会时,总是最引人注目的。我把那些人夸奖父亲的话学给他听,他就说已然两鬓微霜,比不得年少时了。他还说,他小时候是曲家最可爱漂亮的孩子,但因为总是偷偷吃糖不爱吃饭,就慢慢比不上姑奶了。”

最后这句逗孩子的话让大皇子忍俊不禁。他回忆起曲三郎豁达诙谐的性情,心道不论跌落到何种困境中,那位表兄都能从容笑对生活,果然是不负盛名。

裴湘又遗憾地说道:

“可惜我出生的晚,不仅没有见过姑奶,也没有经历过曲家在京中的生活。自我有记忆起,就是西北的风沙和关外的粗犷苍凉。”

“湘儿,你今年多大了,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

裴湘微微摇头:“表叔,我今年应该是十七岁,但是具体生辰……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六岁那年的冬天,娘说等天气转暖,就给我做新衣服过生辰,然后、然后一夜之间,大家就全都没了。”

“你的两个哥哥……”

比起裴湘这个曲家被贬斥出京城后才出生的女儿,大皇子更熟悉曲三郎的长子和次子。那时候曲家兴盛,淑妃有宠,大皇子偶尔会和曲家同龄的男孩子一起玩耍、一起读书。

只是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一切就都变了。先是母妃郁郁而终,然后是曲氏一族从上到下都被撸掉官职,紧接着,京城曲氏一支的领头人带着亲眷离开了繁华都城,按照明德帝的旨意去了西北关外定居。

那之后,大皇子在宫中的生活就变得有些不顺畅起来,当然,吃穿用度不会少,但也不会有额外的照顾了。最让他难受的是,他至此失去了外界的消息,真的成为了一个长在深宫中的皇子。

等到他有能力联系远在关外的曲家的时候,风尘仆仆的下属却带回了噩耗。

原来,在曲家人抵达西北后的第七年,他们就全都遇难了。至于被灭门原因……有人说是死于武林仇杀,有人说是遭遇了匪祸流寇。总之,一把火,把一大家人都烧没了。

听大皇子询问曲家的儿郎,裴湘悲伤地捂住了眼睛:

“强盗冲进来的时候,见人就杀,我吓坏了……后来就昏倒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和师父在马车上了。”

“你师父?”

“嗯,师父说他是江湖人,深夜赶路时察觉情况不对,就去我家探查。然后、然后就只找到了我一个……我受了惊吓,一直在发热,还总是做噩梦,昏昏沉沉了一个月左右,才清醒过来。那时候,师父已经带我离开兰州一带了。”

“你可知凶手是什么人?”

裴湘失落地摇了摇头:

“师父说,他当时急着带我去看大夫,之后又守了我一夜,等到我的病情缓和了,他才有时间返回曲家宅院探勘。没想到那些贼人去而复返,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曲家都烧了。师父不知具体内情,但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他担心那些人会找到我并斩草除根,就没有在兰州一带多做停留,而是雇了一辆马车返回关内。”

大皇子沉吟片刻,觉得裴湘的叙述和他查到的情况大体吻合。至于更多的内情细节,他确实也没指望一个当时七岁不到的孩子能记得多少。

“这么说,你后来失忆,是因为当时被吓着了?”

——这可有些太巧了。

“不,我怎么会轻易忘记家人和仇恨,”裴湘的眼神中有一种执拗和坚持,“我之所以会失忆,全拜一个美若天仙却心如毒蝎的女人所赐。”

大皇子愣了一下,追问道:“这是怎么说?”

裴湘微微垂下眼帘,心知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重头戏。

前面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无凭无据的。

在京城里,有关曲家的事情并不算是机密,只要用心打听,谁都能获悉她刚刚透露出的内容。

——毕竟,我能知道这么多,就是原身从宫内的太监们那里打探出来的。

——她想知道大皇子的消息,可是那些太监们全都是精怪至极的人才,哪里会问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为了榨取更多的钱财,就用当年淑妃和淑妃的娘家曲家的事情充数。

——原身心知太监们的贪婪狡诈,可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了一肚子有关曲家的大事小情,偶尔才会得到一两则和大皇子有确切关系的情报。

“表叔,我师父是个年轻俊朗的侠客,他带着我行走江湖,总会得到一些江湖侠女的注目,但我师父一直没有动心。直到有一天,他带回来一个貌若天仙的李姑娘,他悄悄告诉我说,那会是我未来的师娘。”

大皇子不知不觉坐正了身体。

裴湘开始用江湖秘闻换取大皇子的信任。

“一开始,师父每天都很高兴,但我总觉李姑娘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她常常摸着我的脸轻叹,说,嗯,不知我将来会是如何的美貌,会不会把她比下去。

“这本来是夸奖我的话,可我总是感到不舒服,就好像一旦我长得比她好看了,她就要毁了我的脸似的。我不敢把这种想法告诉师父,因为我看得出,师父非常在意李姑娘。而我、我只是个被他随手救了的孩子。

“就在我默默忍耐的时候,那个李姑娘忽然失踪了,师父自然焦急万分,就到处打听李姑娘的踪迹。后来有一天,外出三天未归的师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二话不说就往我怀中塞了一个小荷包。

“他告诉我,荷包里有他身上最值钱的救命良药,他再也无法照顾我了,还说色迷心窍什么连累了我,让我一个人快走。我被师父从后门推了出去,然后,我就看到李姑娘回来了。”

说到这里,裴湘咳嗽了两声,脸上几乎没有多少血色,兀自沉浸在恐慌的回忆中。

“那时候,我刚刚失去所有的家人,怎么会独自逃跑?我一直蹲在门外,听师父和李姑娘谈话。对了,师父不再叫她李姑娘了,而是喊她什么石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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