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冥死了, 前一刻还是大权在握的执法殿长老,下一刻,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没有审判,没有辩解,只因为玉罗刹想要他的命。
强者为尊, 生杀予夺!
裴湘等人敛声屏气, 眉目肃然恭谨,不敢有丝毫的多余表情。
玉罗刹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刺骨的杀意和恐怖的凛然。
“白冥已死,陆琪接替。”
人群中, 一名太阳穴隆起的精壮大汉应声叩拜,虎目炯炯,满脸激动。
他一扬手, 就把白冥挂在腰间的执法殿长老令牌吸入掌中,而白冥身上的衣衫腰带却纹丝不动,这一手, 就展现了他深厚的功力。
裴湘内心异常警醒, 她知道西方罗刹教内卧虎藏龙, 知道教主玉罗刹喜怒不定, 但是这个认知,从来没有如同今天这样清晰过。
——离开这里!
——纵然这里有再多的权势利禄, 但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绝对不是我想要的。
——隐姓埋名,积攒实力!
这个世道, 要想获得生存的保障和不低头的尊严,必须全力提高武功修为。
不能只是普通的优秀,不能只是差不多的厉害,必须……出类拔萃,天下一流。
上方传来玉罗刹的声音,隐隐约约,非远非近:
“陆琪,火·药失踪的事情交给你处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属下遵命。”
随着这声答复落下,众人都感到周身一轻,肃穆的威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却,再抬头,玉罗刹已经消失不见了。
裴湘第一个起身,对殿内其他的长老和堂主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冷笑一声,而后便轻飘飘地离开了。
裴湘没有在总坛驻地多停留,她直接下山,在黄羊镇上买了一匹马,朝着北六堂的势力范围疾驰而去。
经过了三天二夜的奔波赶路,裴湘在一个繁华镇子上停留了下来。
显然,她需要好好休息一晚上,吃顿热乎乎的饭菜,喝一壶清冽的好酒,再泡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裴湘走进镇中心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开了一间最贵的天字号房间,又给了店小二一两银子的打赏。
跟在她身后的各方人马也都松了一口气,纷纷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蜷缩起来。
他们没有这位裴堂主的深厚功力,三天下来,已经精疲力竭了。
第二天晌午,最明面上的一波探子暗自交流。
“出来了吗?”
“客栈的四周一直有人守着,没有见人出来。”
“屋顶呢?”
“没有异常。”
“怪了,之前赶路跟奔丧似的,现在都大中午了,怎么还在屋内休息?”
“娘们儿么,娇滴滴的……”
“禁言!派人进去看看。”
“是。”
过了片刻,去客栈查看的探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人不见了!
裴湘怎么会不见了?
这客栈的每个出入口都被人紧紧盯着,连屋顶和送柴送菜的大车都没有被忽略,但是,人就那么消失了。
“快去回禀……”
尾随盯梢的探子们有不同的主人,实力有高有低,但此刻都百思不解。
休息了一晚上的裴湘却早就离开了镇子。
她易容成风尘仆仆的中年商人,租了一辆不新不旧的普通马车,慢悠悠地朝着北六堂的驻地行去。
白泉城,北六堂,夜。
副堂主张豹亲自锁上账房的大门,踏着星光月色离开了分堂办公的大宅子。
他走了十几步,忽然定身,慢慢回头望着身后的轩峻宅院。
六盏造价不菲的琉璃花卉灯笼下面,黑底鎏金的匾额上“北六堂”三个字清晰可见。
张豹的目光凝滞了片刻,脸颊上的横肉微微颤抖。
他的表情,在虔诚和贪婪中反复变换,最后定格成隐忍压抑的渴望。
“北六堂堂主……能者居之!”
就在张豹心神不属的档口,一声冷笑自他耳边响起。
张豹猛地一激灵,豁然转身,双拳紧握。
“谁?”
“张副堂主,若是能者居之的话,你可比裴湘那朵食人花差远了。”
张豹此时已经看清了来人,正是总坛的皇甫长老。
他松了一口气,双眼微眯:“皇甫长老,深夜来访,可有要事?”
皇甫长老站在月光下,叹了一口气。
“长老为何叹气?”
“张豹,事情麻烦了。”
闻言,张豹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一变。
“教主没有治罪裴湘?”
这话脱口而出,说完后,张豹就有些后悔了,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深夜的街道上并无第三人。
他本来不该如此不谨慎的。
但是,多日的焦躁忐忑和对权势的渴望,让他失去了应该有的警惕心和沉稳细致。
好在,唯一听见他说这话的人,是皇甫长老。
“白冥死了。”皇甫长老又说了一句。
“怎么会?怎么死的?”
“估计再过几天,你们就能收到消息了。教主杀了白冥,选择袒护裴湘。”
“为何?咱们的计划被、被教主发现了?”
提起玉罗刹,张豹的身体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后背冒出冷汗。
“你真蠢,”皇甫长老语气讥诮,“如果教主发现了咱们的计划,我还能出现在这里吗?”
张豹的脸涨得通红,但他选择了忍耐:“既然玉教主没有发现咱们的计划,为什么要杀死白冥?”
“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为裴湘是个女人,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而玉教主却是个男人,是一个血气方刚有权有势的男人。”
张豹恍然,表情变得不忿:“原来如此。我确实蠢,一个男人维护一个漂亮的女人,确实不需要其它的理由。这世道,向来就是这样不公平!”
皇甫长老皱了皱眉头:“知道这个消息后,你还有心情计较这些?”
张豹哂笑:“教主并未起疑,我自然有心情发牢骚。”
“可是裴湘起疑了,她肯定要调查那两个北六堂的新人的。”
“这又如何?”
“张副堂主很快就要自身难保了。”
张豹高高扬眉:“皇甫长老,我虽然蠢,但是也没有蠢到家。你今夜能来找我,就说明你和蓝堂主、赵堂主已经有了应对的手段。”
皇甫长老嘿嘿一笑:“如此看来,张副堂主可不蠢,反而很精明得很。确实,老夫有事需要张堂主帮忙。”
“皇甫长老错了,我是张副堂主,可不是张堂主。”
“很快就是了,只要张堂主识时务,会交朋友。”
张豹被这一声“张堂主”喊得十分舒服,认为这是皇甫长老在变相许诺。
“皇甫长老有什么吩咐?”
“张堂主,你过来。”皇甫长老看了看四周,虽然空荡荡的,但他依旧不太放心。
张豹暗笑这人越老越胆小,他没有多想,快步凑到皇甫长老的身边。
一点刺目光亮,一阵剧痛,张豹就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次醒来后,看到的就是阴森森的地牢和一张布满皱纹的蜡黄面孔……
一日后,裴湘悄悄离开了白泉城,把昏迷不醒的副堂主张豹留在了北六堂的秘密地牢里。
经过审讯,她已经从张豹的口里知道了阴谋的一角。
确实是皇甫长老等人想要陷害原身,他们打算把毒死南七堂堂主的脏水泼到裴湘的身上。这样一来,既消灭了仇敌,又能把北六堂的势力拉拢到他们的阵营中。
——也就是说,白冥、皇甫、西三蓝鹰和东九赵红日是一伙儿的。他们的原计划是毒杀南七李三凯,嫁祸裴湘,然后推副堂主张豹上位,顺势掌控北六堂势力。
——当然,他们也可能会在事后解决掉张豹,再安插一个自己人到北六堂。
——有趣的是,根据张豹的交代,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三车火·药被劫持这件事。他一直以为,那两名北六堂的新弟子会出现在李三凯死亡的案发现场。
“大人,大人,我是被骗了,真的!我要是知道他们敢动教主的火·药,怎么也不会答应他们的计划的。大人,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没有用的,”裴湘怜悯地望着地上的张豹,声音苍老嘶哑,“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你都犯了教主的忌讳。张豹,即便裴堂主不计较你的背叛,玉教主也不会饶了你的。”
“不、不,我是被骗的!”张豹目露恐惧,声嘶力竭,“大人,我要揭发,我要揭发他们的罪行,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胆敢染指教主的东西。”
裴湘摇了摇头,有些遗憾。
她知道,从张豹这里再也问不出更多有用的情报了。
——揭发?
——这事儿可没有那么简单。皇甫他们也许真没有欺骗张豹。他们原本的打算就是要杀李三凯嫁祸裴湘,成为得利的鱼翁。
——可他们绝对没有预料到,真正的鱼翁一直隐藏在暗处,借着他们的嫁祸计划,趁乱偷走了三车火·药。
裴湘会有这个猜想,是由白冥等人的性格和表现推测出来的。
——他们那样惧怕玉罗刹,完全不敢正面对抗。若是一开始就有劫持三车火·药的计划,根本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参与其中。
因为,和正常人可以讲道理,和玉罗刹却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谁知道他会不会心情不好,随手就灭杀了所有有嫌疑的人?
——劫持火药的人,必须是极其无辜的,绝对不会出现在玉罗刹的怀疑名单中。
——当然,无辜的人很多,这人不仅无辜,他还得有实力、有机会和有动机。
——这么一想,范围就缩小了不少。即便没有符合条件的活人,不是还有一个刚“死”的吗?
裴湘心思飞转,很快就锁定了几个怀疑目标,但她也只是想一想,没有再继续深究。
她不仅没有深究劫持火药的幕后之人,连明面上直接算计她的罪魁祸首,都没有马上报复的打算。
因为无论是长老皇甫峰,还是堂主蓝鹰和赵红日,都不是此时的她能够轻易对付的。
如果没有受内伤,她说不定还能通过各种辅助手段解决蓝鹰和赵红日,但如今,她不得不选择按兵不动。
裴湘默默感受了一番体内的内力运转状况,觉得自己最好尽快离开西方罗刹教的势力范围,到更加繁华安逸的中原大地去,到风光秀丽人烟稠密的江南去。
安居在市井小巷当中,小桥流水,杏花篱笆,安安稳稳地养伤,全心全意地提升实力。
裴湘有了打算,就埋头赶路。
她想过把她查到的消息汇报上去,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裴湘否决了。
——这些有利于我的消息被送上去之后,玉罗刹肯定会怀疑。
——他会命人调查,到底是谁在帮我?
——可他查来查去,就会发现什么都调查不出来,那样一来,事情就严重了。
在西方罗刹教的地盘上,绝对不允许存在玉罗刹掌控之外的暗中势力。
——或者,他会进一步猜想,那些内情是我本人调查出来的,那么,新的问题产生了,我是如何调查出来的?
坐在小店里大口吃面的裴湘皱了皱眉头,好似被烫到了。
——这种时刻,绝对不能让玉罗刹联想到“裴湘”会易容术,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和怀疑。
裴湘想到她留在北六堂地牢里的张豹,默默算了算时间。估计在她入关之后,张豹才会被例行巡查地牢的另一位副手发现。
解除身上的哑药和软筋散后,张豹的下场会有很多种,但每一种都和她裴湘没有关系了。
无论他是认罪、逃跑还是揭发举报,玉罗刹都会知道,曾经有人查明了事实真相,可以证明裴湘被冤枉和揭发皇甫等人的阴谋。但是,那些人却没有选择帮助裴湘,而是冷眼旁观,任由事态发展。
——如此一来,岂不是变相证明了,裴湘的势弱和无辜?
——玉罗刹那种人,不喜欢属下谋算他。但是,若是一个属下太过蠢笨,无能到被人连番算计利用,甚至连副手都弹压不住,肯定会心生嫌弃的。
——那样的话,若是我在霹雳堂的任务失败了,甚至因此被杀了,“死讯”传到玉罗刹的耳中,大概也不会激起任何水花吧?
无用的棋子而已,毁了就毁了。
裴湘喝掉最后一口面汤,用袖子粗鲁地擦了擦嘴,然后吆喝着店家结账。
她又买了一些不易坏的干粮,打了一壶劣质的酒,才提着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脱离西方罗刹教的计划正在进行,暂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惕和注目。
在罗刹教的总坛,新上任的执法长老暂时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就决定重新调查皇甫长老等人。
几日后,调查有了进展。
“陆长老,查到毒药的来源了。”
“说!”
“是,据迎春楼里的一位姑娘密报,她看到过楚楚姑娘的婢女和一位南疆的老妇人交谈,后来,皇甫长老的一名心腹弟子也和那名老妇人见过面。”
“毒药是那名老妇人提供的?”
“是。”
“那名老妇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在属下去寻她之前,就被人用一条白绫勒死了。”
“确实是南疆人把毒药卖给了皇甫长老?”
“属下在那名老妇人的房间里发现了皇甫长老的扇子,还有一些霹雳堂的火·药。”
执法长老陆琪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连声让人呈上相关证据。
他亲自验看后,又招来教内负责验尸的大夫,让他检查对比一下。
“这是从南疆人的住处搜查出的药粉和散丸,你看看,是否有毒杀李三凯的那种毒。”
大夫经过仔细验看后,指着一个棕色的小瓷瓶点了点头。
涉及到教中长老和两位堂主,陆琪不敢擅自行动。
他带着各种证据去拜见玉罗刹。
玉罗刹此时的心情不太好。
他翻阅着新得到的剑谱,发现自己也被这本剑谱归结到“资质不佳”当中了。
或者说,因为他一肚子诡异心思,善谋多疑,对剑道做不到诚心正意,也不想走煌煌大道,所以,这本剑谱并不适合他练习。
玉罗刹无声冷笑。
习武至今,他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资质不佳”呢,他倒要看看,一本由人写出来的秘籍,是怎么嫌弃他的。
“教主,陆琪有事回禀。”
“讲。”
玉罗刹坐在屋内,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剑谱秘籍。
等他翻阅完最后一页,陆琪的汇报也结束了。
“传令暗部,收押审问。”
“是。”
过了小半日,暗部首领急匆匆地跑来复命。
“教主,蓝鹰和赵红日两位堂主已经被擒获,但皇甫长老逃出总坛。”
“暗部的人跟上去了吗?”
“已经跟上。”
“那就杀了。”
“是。”
“蓝鹰和赵红日说出藏火·药的地点了吗?”
“教主,两位堂主全都说不知火·药之事。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通过毒杀李三凯来嫁祸裴堂主,并没有劫掠火·药的打算。”
玉罗刹闭目片刻,忽然问道:“李三凯的家人如今都在何处?”
“教主,李三凯家人昨日已经出城,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暗部一直派人跟踪。”
“他的儿女都在?”
“都在。”
“看牢了,别再把人跟丢了,包括那些仆人。”
这句很平常的吩咐,让暗卫首领冒出了冷汗。
他知道教主是在提醒他,别再犯错。之前把裴堂主跟丢了,就已经让整个暗部的训练翻了倍。
暗部首领抱拳应诺,领命而去。
玉罗刹把剑谱放回书架,一转身,也消失在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