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从那日开始,她从安化门进城,看到萧文虹和其他几个官员拿着图纸议论外郭城城墙的专注身影。他的身边是穿着男装的萧萧琴,也一并和他们看着图纸对城墙比画计算着。她远远地望着他们,萧文虹听着各官员和萧琴的对话,时而也发表自己的见解,解释和询问相关的疑点。
不时地,他会痴痴望着萧琴,而萧琴一点都没有发觉,径直从一侧小厮的手中拿过毛笔在图纸上书写勾画。接着,萧文虹也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她口中念着的数据和图纸上新旧勾画起的线条之差。
那一天的阳光多么明媚,也似照进了她久未进光的心里,然后才在酸涩中悲哀的发现,童星海好象从未用萧文虹那种眼神——看过她。
十三岁的时候,他们私定终身的闲言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虽然还没有传到长辈的耳朵里,但是童府的小姐们已经开始拿着江雅秀取笑。她默默忍着,把所有的怒气都深藏于心,然后在她们出府上香的时候偷偷地跑进她们的寝室里,把从花园里捉的一盆蚯蚓全倒在了她们的被褥上和枕头里。
那个夜晚,小姐们的哭叫声传遍了整个童宅,江雅秀跪在舅舅童思诲的面前,呜呜的哭着为自己掩饰申辩。而她和童星海私定终身的事也被那些小姐们抖搂了出来,旋即,童思诲听着这消息瞪大了眼睛。
童星海听说江雅秀被审讯,便也连忙赶了过来。因为江雅秀未及笄便与他定了终身,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当场被父亲骂了一顿。而他不论父亲怎么说,都一口咬定了:“秀儿不会做这件事!”
“我要娶秀儿——”的话,结果是他被愤怒不堪的父亲甩了一个耳光,和江雅秀被一起撵到院子里去,罚跪一个晚上。
宽敞得唯有茵茵碧草的院子里,一条道路直通向正堂。
他们一同跪在这条道路上。
他们不敢反抗父亲的责罚。律法规定,不孝者是可以治罪的,他们不会那么没头没脑的往刀尖上闯。
夏日天气无常,半夜时分,闪电、雷声,轰隆隆的从天际滚过,不久,大雨便从厚厚的云层中,倾盆而下,唰唰唰的,击打在他们的身上。
江雅秀终于愿意开口,仰起脸对童星海说:“你猜错了,那蚯蚓确实是我倒的。”
童星海嗤笑:“你当我是傻子啊?我当然知道是你倒的!”
江雅秀眼圈一红,随即憋紧了嘴,忍着自己的眼泪。风中传来雨水清芬的气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份绵绵不绝的关怀,是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如此深切的感激与温暖过;从脸上哗哗流下的早已不知是雨还是泪。然后她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打了他一拳:“为什么……为什么……”
雨水在此刻早已迷蒙了他们的眼睛,然而少年的声音却仍然清晰,道:
“因为你将来会是我的娘子。”
“我看……他们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吧?我们是这府里最坏最坏的两个小孩,最讨人厌的两个小孩!”
“他们也许会觉得这样的我们在一起恰好合适,对吧?”
“……但是……”她的泪水仍旧不断宣泄蔓延:“我们如何在此容身呢?”她望着他回过头,有些后悔和他在一起了。
“你说呢?秀儿?”他也回过头来,烦恼似的蹙了蹙眉,又一下子舒展而开:“府里面最重视的是什么?是荣耀和权柄。”他回头用潮湿的袖子擦着脸上的雨水,肯定的说:“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荣耀和权柄,他们又怎么敢反对我们?!”
江雅秀一震,是从心底终于弥漫起的小小希望,她怀疑的望着他。
他头径直将她抱进怀里。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女孩,柔软的身上带着寒冷的颤栗。他的怀抱虽然同样带着雨的潮湿,但也传来了身体的温暖。他满不在乎的说:“放心,秀儿!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放心,秀儿!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但是这甜蜜的承诺却也在那一刻起便被重重功利所牵绊,到得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童星海是不是还怀抱着当初对她的那份,纯洁的期待与感情。
“我最近一直思索着应该给武惠妃送什么礼物……”他望向屋角的吊灯,灯末精致的风铃,在晚风中丁冬作响:“如果怠慢你了……”他笑了笑,回过头来,望着她。
“你发现了吗?自你入朝为官以来,我们好象越走越远了。”
“是吗?”
她没有心情跟他闹,便起身从榻上下来。一身墨蓝的长衫飘逸的从她柔美的肩上披下,她没有穿鞋,赤脚踩上黄锦地衣,也不知要往哪里去。
茫然的往前走,此时此刻,她没有在人前灿烂微笑的心情与精力,也许是笑得久了也会疲惫。夜雨沙沙的轻响敲击在园林的花树之中,她走向房间的格子门,便要出门去。
手指还未触及门框,却有温暖的怀抱轻轻揽住她的感觉。她不自禁的停住脚步,然后被揽入怀里更紧。他问:“下雨了,还要去哪里?”
很熟悉的亲密举动,却是第一次以如此的方式发生和存在。她微微颤抖,感觉着环绕她的手臂更紧,骤然眼角潮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否还该相信,这样的眷眷深情。
她没有任何回应的举动,只是平复着内心的情绪闭上眼睛。
他执住她的手,牵引她转过身来,眼中难得的没有戏谑:“你怎么会觉得我们越走越远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然后他蹙起了眉:“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只是因为我现在不想娶你?……再等一年。”他说:“一年以后,一定娶你,还要风风光光的娶你,怎么样?不纳小妾!一个也不纳!”
她的心微微一动,睁开眼,望着他的神情,也不禁轻笑。不知道是不是暂时的释然,还是别的原因和打算。心情却在刹那间微微酸涩了,然后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子,轻柔而温暖:“就是嘛!听你郎君的话,这样的秀儿多乖啊……”
“少嬉皮了!”她推他,然后敛容回身,转而童星海望着她,怔了怔,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低首用脚趾揉搓地衣柔软的绒毛,听着他笑够了,在轻松的语气中突然问了一句:“萧文虹,是不是那个尤修远的侄子?”
“你问他做什么?”她警惕抬头,心扑通直跳。
“前不久听说,萧文虹在马上推了你一跤。我童家的人是想推就推的吗?还一句抱歉都没有。真不识好歹……”
她轻笑:“人家可是石浦令,你还想在人家面前逞威风?”她轻叹了一声:“况且那人可不是白推我的,他眼睛聪明,知道我要害她意中人、‘表妹’……”
“你害他意中人做什么?”
江雅秀一惊,这才发觉失言,童星海的目光已经箭似的射了过来,她慌张的抬头望了他一眼。“……你以为是什么?”她反驳问,同时为自己的失控而不安:“我只不过是看那女的不顺眼!你知道萧文虹他多少次以为我要害他表妹吗?这个自大的家伙!我那次就是气不过,想要真害一次,怎么样?!”
童星海仍旧略带怀疑的望着她。
江雅秀不想再解释,心里也觉得萧文虹这个人,自己以后要早些忘记他才好,然后白了他一眼:“当然是真的了。”然后她想起了刚才他的话,又不知怎么地,回眸望向他:“对了,你认识尤修远?”
“当然认识。”
江雅秀的心再次一颤,像春日湖面上的浮冰,轻轻的碎裂。
“怎么了?”
“他是怎么死的?”前不久尤应沂在石浦城内寻找父母死前的原因,虽然被各府内极力隐瞒,然而还是有一些风声不可避免的传到她的耳朵里。
童星海点了点头,回想了一下,道:“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好象是因为写了一首诗,陛下看了以后,龙颜大怒,就把他杀了吧!唉……说来这已经是历史尘埃了。”
“诗?”她怀疑的望着他,若有所思。
“怎么,你对尤修远那小子有兴趣?”
江雅秀冷笑:“怎么可能……一个死人,我感什么兴趣?何况他比我大那么多岁,都可以当我爸了。”
童星海撇嘴轻笑,他每次笑,脸上都会因此而沾上一抹看似不怀好意的气息。她能够想起尤应沂那张半带忧郁的俊秀容颜,也能想象出每次打听父母死因,却不能得的沮丧心情。不是没有同病相怜之感的,他早年丧父的阴影在她的生命里同样也有。
那是如何的孤苦、寂寞,以及怀着寄居人下的羞愤、耻辱、恐惧……
随着和萧琴的日益熟络,阚夏青开始经常往返于萧府和阚府。因为她为人和善,于是萧府的人们都十分喜欢她,萧府也立即变得如同她的家一样。来到萧府后,她不是和尤应沂待在一起,就是和萧琴一同研究琴谱琴道,萧琴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她都会细细讲解。
在萧琴最初问她琴曲上的不解之处时,就跟她说过,自己的琴总是拘泥于琴曲,摆也摆脱不了,而且无法把自己的情感融入琴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