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四月的北京,春天转瞬即逝,却蜕不尽冬衣。无雨也罢、昏暗也罢,总是抵不过被狂风卷起的漫漫黄沙。可偏偏,星星点点的新绿不惧这些,它们从田间地头、林间高枝处喷薄而出,连同怒放的桃李海棠相映生辉,多少给这晦涩的北京城带来了一点春意。
夕阳下的三庙街胡同口,四处蹲坐着散乱的生意人,一个个衣着简朴却斗志满满,一到晚上,这里俨然成了地摊小贩的群居地,卖小菜特产的、锅碗瓢盆的、廉价衣物的散落各地,吆喝不停,生机勃勃。
在一堆湖南话、四川话、贵州话里,有一个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格外响亮:“三十块钱一件,两件五十,三件六十啦!上好的江南丝绸睡衣,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啦!”
吆喝的女孩满脸的胶原蛋白,白白嫩嫩的瞧着最多也就二十,声音却力压群雄,引得过路的人驻足相望。
“死妮子!那么大声吼个鬼,老娘面膜都吓掉了!吼了一晚上,卖到一百块没有?啧啧,瞧你那些衣服,都什么面料呀,皱巴巴的……”旁边敷着白乎乎的面膜卖盗版化妆品的妖艳女人一脸鄙夷。
女孩也不动怒,她叉了腰,一脸笑嘻嘻:“大春姑,我再说一次,我叫孟鱼游,不姓死,也不叫什么妮子。还有,都快天黑了,你搞得像个鬼似的,一脸的荧光剂要把人吓死。懂行的知道你在卖面膜,不懂的还当你在卖毒药呢。”
周围的人都边看热闹边偷笑,没一个出来帮腔的。
“咳咳……”大春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就生得一张利嘴!”
大春姑一阵懊恼,她气愤自己的冲动,这个孟鱼游出了名的哈士奇性子,打架虽没赢过,可是吵架没见输过的,自己惹她做啥?
她认命地扯下面膜,挤出一脸笑对摊位前观望的中年妇女说:“试试咱家的面膜,法国货,假一赔十,你看我这张脸,能看出我四十了吗?”
中年妇女看也没看她,拎了一把小白菜就扬长而去了,而对面的孟鱼游,刚刚出手了三件花里胡哨的睡衣,正拿了一张红彤彤的钞票对着这边得意地晃,看得大春姑更气了!
鱼游炫耀了一阵,这才慢悠悠地拉开腰包拉链,准备找钱,刚刚摸出一把零碎的小钱,胡同口忽然传来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冯大旗来了!冯大旗来了!”
冯大旗是三庙街的兼职城管,此人贪婪自私,总是趁着职位之便占尽小生意人的便宜。刚刚还吆喝着做生意的众人顿时慌成一团,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东西来。
鱼游也不例外,她胡乱把手里那堆零钱连同三条江南丝绸大睡裙往大妈手里一塞,这边麻溜地卷起地上的大花布,打了个结往肩上一甩,就往胡同深处狂奔而去。
走两步不忘对着还在收拾瓶瓶罐罐的大春姑吹了声口哨:“咱们明儿见!”
正儿八经的北京人都是这样,说话总喜欢带着儿化音,仿佛这样更有韵味和逼格似的,鱼游力争和他们一样,所以语言是必须跟进的。
她是典型的云南小镇姑娘,虽说早就普及普通话了,可鱼游从小遇到的那些老师,就没一个讲话标准的,他们带了浓浓的乡音,连带着学生说话也是一个调调。
鱼游依稀记得,半年前才来北京时,自己一说话大家就笑,她自己表面凶巴巴,心里还是怂啊,悄悄跟着学啊记啊,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在胡同巷子里熟练地穿梭,没几下就离开了三庙街,到了另一处天桥下,继续摆地摊。这天晚上,折腾到晚上十点收摊时,卖了三百多,除了成本也赚了将近两百呢。
对于一个专业的夜市生意人来说,耳听八方、眼疾手快、动作麻利加熟悉路线是最基本的生存准则,与城管斗智斗勇也成了职业生涯里的重心。
如今买的这批货,是从大红门批发市场进的,老板娘据说也是云南老乡,给了鱼游优惠价,成本价才八块一件,肯定也不是什么江南丝绸了……只不过嘛,颜色鲜艳价格便宜,很招大妈大姐的喜欢。
卖得还算好的,一共进了一百条,这会儿只剩这么点了,鱼游咧咧嘴角,得意地笑了笑。
她收拾了东西,在街头买了一个灌饼当晚饭,想了想,又大气地挥了挥手:“多加一个蛋。”
咬一口香喷喷的饼子,里面半凝固的蛋液涌了出来,孟鱼游一脸满足,她总是能从这里面,吃出家乡的味道,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安静古老的小镇。
半年前那个下着绵绵细雨的深秋,自己偷偷离开了小镇,离开了相依为命的母亲,用仅有的几百块钱买了一张火车票,来到了北京。
孟鱼游至今还记得自己在离开前留下的字条,简单的一句话:妈,我走了,你等我挣了钱,给你买大房子!写的时候,眼泪掉了下来,浸得白纸变得透明起来,字迹也歪歪扭扭的。
整整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了北京后,鱼游随着人群挤出了站台,穿着短袖的她站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瞬间懵圈……北京怎么那么大?才十月怎么冷成这样了?北京的天空为什么雾蒙蒙的?
不过,自己也挺厉害的,鱼游得意地想,身上就剩几十块的她根本就没流落街头。在傻痴痴地茫然了半个小时后,她就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火车站出口的四川小吃店当服务员。
想想当时的场景,简直幸运,如果时光重来一次,说不定真会被坏人拐了去,自己这身板虽然不能去煤窑挖煤,弄去偏僻无人的小山村当童养媳却是妥妥的……咳咳,十八岁这么老了,当不了童养媳吧?
孟鱼游一边暗戳戳地想,一边拎着她的花布袋,嘴里还用力塞着鸡蛋灌饼,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宛如一匹自由自在的野马。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终于看见了她租住的房子……一栋四层的红砖残瓦破房子。据说是马上就要拆迁了,老板娘却争分夺秒地賺着最后的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