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建康城已经半年,自从宫门前那一别后,我就再没见过罗熙,并非是我躲着他,而是他仿佛偏生要躲着我。真是奇怪,如今许多人和事跟当年相比就好像完全反过来了一样,回想那个时候,哪里能预料到今日恰会发生的一切。至于沧泱,他则是一回来就在建康城好生盘下了一座新修的府邸,然后就天天缠着我问,什么时候和他一起将娶亲时日彻底敲定下来。我有时望着沧泱,不免生出几分好笑来,以前竟从来没有觉得他原是这样的粘人。在这些日子里,我们所有人都变化得太多了,沧泱如是,罗熙如是,我也一样如是。
宵邺当时在赶我们走的时候很急切,我们三个人走得也很急切,并没有时间让宵邺先行取下沧泱和罗熙身上的锁骨针,因而,也更加没有机会解去罗熙身上的北境情蛊,一路上随遇而安,他们两个的伤势也时有发作,若是凭着我们自己走还不知几时才能回到建康城,好在后来沧泱发了个口信给云南王,是云南王不计前嫌派人来将我们三人接走,我们这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建康城,本想着回到建康城就可以给他们两个寻医求药,原本我们都觉得泱泱南梁天下,沧沧大国必定有可解锁骨针和情蛊之法,但之后我们才现在自己根本就错了,直到现在为止,沧泱身上的锁骨针依旧没有取出,时而建宁会出宫来找我说话,我也总会问及罗熙的境况,建宁也都会告诉我说罗熙身上的情蛊和锁骨针即便是宫中的御医竟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得不承认,是我们一直低估了宵邺,也低估了北境。
如果能提前晓得会发生这一切,我一定在竹屋里好好呆着,绝不会乱跑到北境散心,大开眼界。
就在我们回来的半路上曾还遇到过一位老和尚,那时马车正在乡间小道上缓缓行着,罗熙静静的靠在窗边往外看,沧泱则是坐在我对面闭目眼神,突然马车一个踉跄,紧急停了下来,我掀帘一看,原是一老和尚正以身拦在我们的马车前,寸步不肯移动。
罗熙忙就收回视线来,“怎么回事?”
沧泱也睁开眼睛,一蹙眉。
我平声道:“马车前站了一个老和尚。”
罗熙、沧泱互觑一眼。
随后,我们只能下来马车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和尚见我们下来,笑一笑,缓步走到面前来,却只轻轻一抬眸,对我们三个道了两个字为:“无解。”
我们一头雾水,并不明白他这话所指的是什么。
于是,我左右看了看罗熙和沧泱,然后抬步迎上前去,颇为好奇问老和尚:“高僧何意?”
他淡然的目光上下扫视我一番,“小姐,你早该走的。”
我一蹙眉,“什么?”
他一笑,“但现在却也已经迟了。”
“什么迟了?”
“你小的时候可是有过一个癞头和尚去过家中,说你八字克亲,想化了你去?”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含笑道:“那个和尚原是好意,想免了你一场人世漂折,却不想最后还是算不过上天安排。”
我一时哑言。
沧泱见状,大步已至我面前,一臂揽过我将我护在身后,“你个老和尚,不要信口开河乱说话唬人!”
老和尚并不理他,只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愣。
沧泱一手拽过我,“淼淼,我们走,别理他!”
老和尚一品,“淼淼?哪个淼淼?”
我道:“取的是《法王寺碑》里的‘炎炎烈火,淼淼洪波’中的‘淼淼’二字。”
老和尚“嗯”一声,“倒还行。恕贫僧直言,你原并非福寿之人,你家中人应该也早就知道,你的命格根本承不住世上的锦绣荣华。”
“你说什么?”
沧泱侧身过来,睨住老和尚道:“老和尚,你要再说这种话,我可就真不会对你客气了!”
老和尚见沧泱愠怒,忍不住发笑两声,盯住沧泱道:“你原是有佛缘之人,若是当年你肯一心好生修炼,时日到了如今,恐早已顿悟,只可惜你生来就带有情缘孽根,”说着,老和尚瞄我一眼,“且孽根情缘并未被顺利破除,自然就一心想要步入红尘,享受繁华,殊不知,却体会了一番人世疾苦,如今,觉着人世如何?”
沧泱睨住老和尚,片刻,他笑哼一声,挑眉道:“老和尚,我告诉你,这辈子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便是一脚步入红尘,这半生,佛给我带来的从来没有福气,只有孽端,”说着,他目光变得愈加坚定,“老和尚,你听着,我虽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但反正我往后决不愿再与佛之一字有半分牵扯。”
老和尚笑道:“贫僧从来处来,往去中去,贫僧也晓得,出生便与佛有缘,这给你带来了许多不似常人的困扰和痛苦,俗世种种并非你之所愿,而是天意所至,你恨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你要知道,这些都是你一世必须要去经历的苦难,而今,既然你不愿再步入佛圈恐亦算是天意所至,佛只会渡该渡之人,并不会强迫于俗人去做什么。”
沧泱不以为意,“唬人?”
老和尚道:“施主信不信都随意,贫僧对施主只能言尽于此。”
沧泱轻笑,反问:“老和尚,你说佛不会强迫俗人去做什么?那么,往日强迫我的那些呢?又算什么?”
老和尚淡淡道:“贫僧说过了,那些都是施主一世必要经历的。”
沧泱笑哼不言,片刻,小声道:“鬼话连篇。说得还没我那个时候像样子呢,自己的逻辑自己都圆不通。”
我侧目看着沧泱,轻轻拉一拉他的衣袖,低声道:“你别再乱说话了。”
静了一会儿,老和尚却又对我和沧泱道:“你们只顾在人世自己贪图欢愉,却根本不晓得已经害了多少人,误了多少事。”
沧泱似是有些愠怒,“你在说什么!我们何曾害过什么人?!我们误了事又与你何干?!老和尚还管起我们的私事来了?!”
沧泱话音刚落,老和尚并未回应,一摇头后,转面过来,单单朝我一笑,随后抬脚缓步走向马车近处,抬眸一眼就看到了倚在车栏上的罗熙,并在罗熙面前一施礼,“施主。”
罗熙不解,目光缓缓投向我和沧泱。
沧泱一蹙眉,忙也走过去道:“老和尚,你又要胡说什么?!我们根本不信这一套!”说着,沧泱就从腰间挂着的钱袋里掏出一锭金子递给他,“喏!拿走吧!我们还要赶路呢!没时间听你胡扯!”
老和尚回身笑睨一眼沧泱,“贫僧常日以度人为乐,并不好金银钱财,施主还是收回去吧,”随即他就又转过身去对罗熙继续道:“施主,你恐命不久矣。”
罗熙一凛,觑着他问:“你说什么?”
老和尚笑,“贫僧说,施主已然命不久矣。”
我听言,也赶紧走过去,“你胡说什么!”
沧泱斜了老和尚一眼,“老和尚嘴里就没一句好话,难怪跑到这穷乡僻壤处来忽悠人,恐城里是混不下去了吧?”
我一扯沧泱。
沧泱不以为意,“本来就是,他这样的嘴,谁看得惯,不被人打出来就不错了!”
即便沧泱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但老和尚面上依旧平和,并不生气,“贫僧确定,这位施主原乃是大命格之人,本应睥睨天下,为天下之主,一世长寿荣禄,安泰吉祥,却很不凑巧的是在施主这磅礴命格中却不小心遇上了一抹红鸾煞星,这红鸾煞星在正中,刚好死死挡住了施主命格中原本的紫薇光环。”
红鸾煞星?
我问:“红鸾煞星?”
老和尚看住我点头。
这老和尚眼睛死死盯住我,莫不是他口中的红鸾煞星是我?
我问:“我?”
老和尚一笑。
罗熙用力看住老和尚,良久,才轻笑道:“老和尚不必出言唬人。不瞒你说,我们三个刚从龙潭虎穴逃出来,想来正该是福星高照,并且我觉自己好的很,并不似你说得那般。”
老和尚笑视我一眼,随后目光又缓缓掠过沧泱和罗熙,淡淡道:“好不好的,贫僧也不多说了,施主们如人饮水,必然冷暖自知。”
收回思绪,我不免叹息一声,整个人正靠在月窗边上看着夜空上头的璀璨星斗,如棋盘密布,老和尚的话无论真假,确实是唬住我了,正烦扰着,忽觉有人从身后轻轻搂住我,发出低磁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嫁给我?”
这熟悉的问话这些日子,我都已经听过上百遍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我一笑,回头问他:“现在这样不好么?”
他却忙道:“不好,一点都不好,现在这样算什么呢,”片刻,他又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盯住他清润的眸子,问他:“你还记得从天泽回来时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老和尚说的话吗?”
他浅浅一笑,“难怪刚才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原是在想这件事。”
我“嗯”了一声,低眸道:“那老和尚说我是红鸾煞星,还说我们在一起害了很多人,”说着,不免叹出一口气,“我承认,我真的有点害怕了。万一我们成亲……我克了你怎么办?”
他轻声问:“你当真被他唬住了?”
我缓缓摇头,“我也不晓得,反正就是有点害怕。”
他双手抚上我的肩,把我转过去,认真的凝视着我道:“那我来告诉你,且不说我从来不信那些鬼神之言,就算你的确是红鸾煞星,八字克亲,我也愿意承受一切后果并且甘之如饴,况且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我是什么人,一路走来,想必你也很清楚,我自信我们两个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问心无愧,这就已经够了,为什么要把别人人生中的不如意强加在我们自己身上,再退一万说,若是你我在一起真的害了很多人,那我们就一起用往后的日子多多行善,积福积德,不是更好?”
我道:“可是我不愿意你承受。”
他道:“什么红鸾煞星,什么八字克亲,你是陛下的红鸾煞星,又不是我的,说不准你是我的福星高照呢?再说八字克亲,你到底克谁了,我怎么不知道?是你爹还是你娘?你在的时候,你爹活得比后来好多了,而你娘有了你之后更是一步登天,成了先帝的冬贵妃,受到百般恩宠,不比当你爹的小妾好?”
我点头,笑看着他道:“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能说了。”
沧泱含笑,语气中带着继续骄傲,对我道:“我一直都很能说,你不知道么?”
我笑,“我自是领教过的。”
跟着沧泱笑叹一声,抬手一刮我的鼻梁,“你呀!就是担心的太多了!什么时候好嫁给我才是真的!”
我问:“你就这么在乎一个仪式吗?”
他想了想道:“是,我在乎。”
我笑。
他搂我入怀,“好不好嘛?”
我轻轻“嗯”一声。
他轻润一笑。
一会儿,我又问:“你分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偏就要和我这个煞星在一起?”
他低眸觑着我,“不许你再说自己是煞星了。”
我抬头好笑问:“你怕了?”
他笑着摇头,“我怕什么,我只是不想听见说你不好的那些话。”
我低低道:“其实,我们从一开始认识就是一个意外。”
他忙道:“你忘了,可不是意外,分明是我用心设的一场局。”
我淡淡一笑,“是啊,一场局,”说着,我睨着他,没好气道,“一场欲要把我拱手送人的局。”
他紧一紧手臂,将我搂得更紧了,在我耳畔小声说:“才不是,分明是一场请妻入瓮的局。”
他听言,面上一羞,抬手拍他一下,“什么妻,还没成亲呢!”
“那咱们就赶紧成亲吧!免得旁人再把你抢走了!”
“成亲哪是那么简单,说成就成的?”
他“嗯”一声,好生想了想道:“八人大轿,锦绣绫罗,披金挂彩……一样都少不得。”
我看着他问:“成亲的话,绝少不了热闹行事,行叩拜之礼时,高堂怎么办,举宴亲友怎么办?”又道:“这些,我可都没有。”
他却道:“谁说你没有高堂,没有亲友。”
我看住他。
他挑眉道:“云南王不是你我的高堂?建宁公主还有容大人不是你我的亲友?”
说道云南王,我倒是还有一话:“你之前包括现在是不是一直都还跟云南王有联系?”
他“嗯”一声,点头道:“是。”
我觑着他道:“你分明知道,陛下对云南王心有芥蒂,你还不怕引火上身?”
他笑对着我道:“可是现在都好了不是?”
我严肃道:“我说得是现在吗?我说得是之前,你还要瞒着我!”
他温言道:“我并非是想要有意瞒着你的,我一直想告诉你来着,但一直都没找到好的机会,我又怕你刚醒,这话把你扰着了。”
我沉沉吁出一口气。
他又道:“嫁给我,日后夫妻一体,凡事绝不瞒你。”
我回过头去道:“我才不信你。”
他在我耳畔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笑哼一声,并不理他。
片刻,他还当真发起誓来了,“我沧泱对天起誓,方才若有半分假话,日后若对我妻淼淼有半分隐瞒,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忙转身,抬手捂住他的嘴,盯住他道:“乱发什么誓。”
他笑,“你信我了?”
我看着他,轻声道:“其实,现在的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他却觑着我道:“值得!”
我眉间一抖。
他又沉声道:“以后不许你再这么说,你我相遇于年少,相知于动荡,相守于未知,认识十年交错,这还不够珍贵的吗?人生一世,统共能有几个十年?人生一世,能有多少可以让人坚持十年的事情?”
是啊,人生一世,还能有几个十年可以浪费的?
“十年?”
“我爱你,是这十年唯一坚持着的事情。”
我轻声问:“下一个十年,你预备怎么过?”
“当然是和你一起过,”一会儿,他忽又出声道,“咱们一定要生很多孩子。”
我一挑眉,“谁跟你生?要生你自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