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崇庆殿前,抬眼望着天边的乌云渐渐集中在一起,酷似一群巨大的野马,在大风的护送下奔腾而来,不久便遮住了整个天空,势不可挡,大地漆黑一片,很快有丝丝缕缕的雨线从乌云中滴落,“哗啦哗啦”的雨滴落在两瓮景泰蓝的金文水缸里,溅起一朵朵水花,惊得风水鱼在里头到处游窜,很不安生。
接连的变故使宫人们的心底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窒息憋闷之感,没有人敢多嘴提起一句相关的话语。太后头七已过,就躺在雕玉文梓的棺椁里安息,照先礼,棺椁还需要在崇庆殿前停摆数日,叫金粟寺众僧诵经往生后才可下葬入土为安。
因着太后乍然离世诸事未毕,湘湘的丧仪也只能一再的往后推,直到今日晨起,收敛着的尸身才被容大人接回府邸安置。
殿外雨水瓢泼击打在檐上,再飞快地向下流,砸在灰白的地面上溅起朵朵水渍,伴着暑夏热气汹涌成一片烟雾,似乎在空气中漫开无穷无尽的阴沉。
灵前的白蜡烛没日没夜的燃着,烛光时而轻轻晃动,那样无力,就好像棺椁里已然逝去的生命,瑾月姑姑看见外面雨渐大,忙拿了两个玻璃灯罩小心的护住将燃将息的烛火,随后跪在灵前的蒲团上磕了一个头,一连两日来,她总是这样,又从我手中接过昨夜刚抄好的经文,沙哑着声音道:“昭仪娘娘有心了,这两日总抄写经文来烧给太后,没怎么休息好吧,眼圈儿都熬青了。”
我叹息一声,不由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道:“这算什么,作为后辈都是应该的。”
瑾月姑姑笑盯着我,“这两日奴婢看娘娘面色仿佛是心里藏着事想问奴婢。”
我回望着瑾月姑姑,抿了抿唇,“嗯”了一声,从灵前拿过一根檀香点了,“我的确是有些事情不甚明白,还望姑姑能指点一二。”
我连鞠了三个躬后,她替我进了香在燃炉中,轻笑道:“是为了庄婕妤的事情吧。”
我点头又摇头,“不止。”
瑾月姑姑面色忽生出几分疑惑,“还有什么?”
我盯着她道:“还有太后的死,”稍稍一顿,又道,“姑姑乃太后的左膀右臂,不会觉察不到太后乍然离世的奇怪。”
瑾月姑姑沉声道:“很多事情其实不必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轻轻一笑,“姑姑不想告诉我,是因为原因与陛下相关,是么?”
她直直的看着我,“娘娘怎么知道?”
我道:“那日,我去给太后请安,离开时遇到了一个小宫女,随口便聊了两句,”垂眸想了想,“陛下之所以着急把太医赶走其中最大的原因并非是我,而是为了斩断太后的生路,小宫女提及太后病症十分担忧,还说到太医最后一次来为太后请脉稍改了改以往的方子,我猜测,那时太医就已受陛下胁迫,不得不为,之后,御医院里的御医都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太后身子愈发不济,恐不能依靠,只得惟陛下之命是从,姑姑,我说得可对?”
瑾月姑姑轻声道:“没错。”
我蹙眉,“可是,我不能理解,何以姑姑在太后身边多年不去阻止此事发生?”
瑾月姑姑垂眸,“奴婢也有私心,”过了一会儿,幽幽抬眸看我,小声说,“再怎么说,陛下也是奴婢的亲生儿子,奴婢不助他便罢,岂有拦他之礼?”
我道:“可是,太后待陛下不薄,陛下实在不该要了太后性命。”
她道:“很多事情都是应时应力而成,在皇宫中只有相互利用,根本没有真正的亲情,当时太后利用了奴婢的儿子就该晓得必有这一天,以前太后是如此,现在陛下亦是如此,奴婢自然一直是如此。”
我伫立在原地不说话,是啊,当年的太后立了云南王的孩子为皇帝,是谋逆,为了保命,也是为了荣华,而今,罗熙却让太后尝了当年遗留下来的恶果。我叹道:“天道有轮回,姑姑就不怕陛下终有一日也会尝了自己种下的因生出的果吗?”
瑾月姑姑云淡风轻的一笑,“那便是他自己该承受的苦痛了,他自己选择的因,谁也帮不了他。”
我问:“庄婕妤、宁亲王会昏倒在官道上刚好被陛下发现想来也是因为太后乍然离世的原因吧?”
瑾月姑姑深出一口气,“并非如此,太后向来谨慎,奴婢亦然,即便太后离世,奴婢也会完成太后所愿,可是,庄婕妤和宁亲王是太后弥留前有意为之。”
我心一怔,“为什么?”不解的摇一摇头,“姑姑和太后明明知道这样一来,宁亲王和庄婕妤只有死路一条,太后并非先帝生母,自然宁亲王也好,陛下也好,她都能下得了手,可是姑姑,你为什么……宁亲王和陛下都是你嫡亲的孙子啊!”
瑾月姑姑眼中似有水光闪烁,道:“奴婢只能二者取其轻,要为大局着想。”
我疑惑的望着她。
瑾月姑姑道:“陛下是谁,云南王的后裔,血脉本就不正,现陛下坐在高位上一旦被人揭发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奴婢更不希望看着云南王和陛下开战,父子相残,宁亲王不知内情暗中投靠云南王一众,书信互通有无,娘娘以为陛下就愚钝到什么都不知么,”又接连叹息,“不,陛下知道,他不仅知道宁亲王的事,他还知道的更多,若非如此,陛下怎会对太后痛下杀手,要她死于不知觉中?”
我头皮发麻,“姑姑的意思是陛下早就知道那些相关的往事,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瑾月姑姑点头。
我暗觉心底一片哀凉的恐惧,罗熙什么都知道,可竟连我都没看出一分来,他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我不是他最亲近的人么……原来在他心里根本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他唯一相信的只有他自己。
瑾月姑姑抿嘴一笑,弯下身子托起铜盆,里头经文早已成灰,她双手晃了晃,一面嘟囔着,“又要倒了,倒了……”一面转身离去,在熹微的烛光映衬下,只剩一个落寞的剪影打在眼前朱黄的墙壁上。
解了心中疑惑,并未有半分释怀,泥泞之路难行,我裹着一件单薄的轻纱镶边碧色捻金桃纹披风,灿黄色的系带流苏尖端还有浸湿欲滴落的雨珠,亮晶晶的一颗一颗,似琉璃珠子一般。
一场大雨过后,天瓦蓝瓦蓝的,就像刚用水洗过的大玻璃,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泥土味,秋思在旁边打着伞道:“这天儿还真是的,一会儿放晴,一会儿骤雨的,也不知道等会儿会不会再下。”
我指了指天空,“你看,远处那里乌云密布,只是还未移到咱们这里来,现在只是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秋思眯眼一瞧,“果真呢,”忙又把刚收起的伞打起来,“那娘娘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被淋湿了。”
我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才要抬脚,就有公公从远处跑过来,俯首拦住我,曲身行礼,跪在面前道:“娘娘,陛下御书房有请!”
我一挣眉,“陛下,”想一想,终是没摸着头脑,“陛下叫我去御书房做什么?”
公公摇头,“奴才不知道,只是陛下突然说要见娘娘。”
我垂眸思索片刻,“那就请公公领路吧。”
来到御书房时,罗熙方批阅完奏折,一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一手将案上摊开的几本奏折轻轻垒起,随后,慵然的闭上双眼,“你应该知道朕找你来想说什么。”
殿中一时寂寂无声,正待要回答,外头的雷雨却又响了起来,倾盆大雨泼撒下来,只有殿顶暴雨划过的沉闷轰声,浑身黏腻不适,比起晴朗天气更加阴湿梅重,连向晚的恬静时光都仿佛被胶合的空气粘黏住。我轻轻扫了他两眼,平和道:“我实在不知,望陛下告知。”
罗熙浅浅一笑,掩不住眉心沉沉的疲倦,“朕知道你想要救庄婕妤一命,朕成全了你,”他缓了缓气息,慢慢睁眼看我,“可是朕想不通,你何以要欺骗朕?”
我摇头,“我没有欺骗过陛下。”
他轻轻道:“你早就知道宁亲王和庄婕妤的事情,你却从无告诉过朕,就连一点征兆都没有表现出来。”
我欠身一笑,“如果这样就算是欺骗的话,那么陛下又何以不曾欺骗过我。”
罗熙若有所思,“你知道什么了?”
我浅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歇了半晌,我深吸一口气,“关于太后的乍然离世是陛下动的手脚,陛下也早就知道太后并非自己的嫡亲祖母才能狠下杀手,陛下更知道要想坐稳皇位就必须这么做,因为陛下并非名正言顺的。”
罗熙微微一惊,板了脸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平和道:“可能比陛下迟一点,也可能比陛下早一点。”
他的眉心紧锁成川,似有无法承担的痛苦在心里纠结,声音闷沉道:“那你应该也清楚朕是不会容忍世上存在任何一个知道此事的人。”
我问:“陛下说得人也包括瑾月姑姑吗?”
罗熙的面色愈加沉郁哀伤,良久,嘴里重重吐露出一个字来:“是。”
我又徐徐问:“我也知道,那么,陛下又想将我如何呢?”
他不言不语的望着月窗玻璃上微微升起的乳白色雾气发怔,目光中似有深入骨髓的哀恸,转过脸来,眉梢轻颤,“蒙昭仪出言逾矩,妄议朝政,朕心甚痛,但念在其以往侍奉勤谨,自即日起,禁足在婉仪殿中,无谕终生不得擅出。”
这声音沉重而略带一丝怅然,锦绣帘帷上悄然扬过窗外潇潇雨歇的一缕竹花剪影,我双唇仿佛禁不住风一般轻轻颤动,眸底盈盈含泪,却倔强的不想让它流下,福了福身,“是,谨遵陛下旨意。”
罗熙颔首,“你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
我淡淡道:“不可能的,雁过留痕,陛下做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痕迹,而我作为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一定会发现其中端倪,陛下知道的,一旦我发现了些许线索,就一定想要弄个明白。”
罗熙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来,视线紧紧勾连在我面上,轻叹道:“日后,朕再想见你又该如何呢?”
他的手欲要抚上我的脸颊,我退后两步,静静道:“陛下既已做了决定,就该承受后果,陛下知道,难的不是见不到我,而是不能见我,陛下心里的那道坎终究是过不去的。”
罗熙的臂膀悬在半空中,仿佛被凝固住了一般,片刻,轻颤着收回了手,“是啊,朕在天下和你之间还是选择了天下。”
我轻笑,“陛下不是选择了天下,是选择了权位,”眼睫轻抖了两下,“如果我不知道那些往事,陛下就真的会放过我吗?”
他摇头,悄声道:“朕不会。”
我笑,“因为就算我不知道往事,我终究也知道庄婕妤和宁亲王的事情并且隐瞒了陛下,陛下是不会容许这些皇家密辛有一丝传扬出去的可能,自然也包括我,陛下知道,我不是皇后,我不会永远和陛下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所以,陛下不会容忍我这个祸患存在的。”
罗熙点点头,端然道:“可是朕舍不得杀你。”
死灰一般的沉默后,我低低道:“我不在乎陛下是否真的杀了我,我在乎的是陛下的心,在陛下的心里已经动了杀意把我杀死了不是么?”
罗熙不语,黯然销魂。
我见他面色寒凉无比,或许彻底断绝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都最好,便道:“如此,世上便再无蒙昭仪,再无蒙渺渺,”说完,我一笑,望向窗外,发现即便是黯然无光的乌云遮蔽日,终也不掩姹紫嫣红之色,声线激灵如寒针深刺,又道,“这后宫没有我也不会失半分缤纷色彩,陛下没有我也还有冯淑仪、皇后,日后更会有新人,时日长久陛下就会把我忘的一干二净,不会经常想起我的,而今分离陛下心里的悲痛只不过是一时的,以后再想起恐怕只会觉得是黄粱一梦,无甚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