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卧在榻上随手拿了图纸描着花样子打发辰光,昨晚沧泱走后,没过一个时辰一地宫人们就都三三两两的陆续醒来,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秋思和冬雪吩咐下面人收拾好杯盏碎片后,便满脸惊惶的冒夜冲进来问我:“娘娘,方才可有事故发生?”
我猜想着毕竟婉仪殿宫人都在同一时间晕倒,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必定要觉察出几分不对来,何况是她们,但我却又不能据实相告,只好灵机一动,揉一揉眼眸,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睁着惺忪睡眼反问道:“怎么了?”
秋思像是还要说什么,冬雪一把拽住她,朝我微笑道:“娘娘,你休息吧,没什么事情,方才见着外面地上有杯盏碎片就想着进来问一问,既然娘娘好好的,想必应是哪个下面人不小心把东西打碎了,生怕受罚才吓跑了没管。”
我点头,“既如此,你们赶紧出去收拾了吧,否则夜深雾浓的,谁人一不小心踩到扎着就不好了。”
此刻,日光柔软,我悠悠放下图纸,不免轻叹一声,恰好逢冬雪端着瓦盏进来,笑说道:“娘娘可还记得去年咱们在廊外头的那颗桂花树下腌了一整坛青梅?”
我想一想,又瞄了一眼她正手脚清浅摆放在小几上的梅花瓦盏,指一指道:“莫不是眼前的这个?”
冬雪微笑道:“就是了,早上奴婢突然想起,估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去把坛子挖了出来,打开来简直喷香扑鼻,味道煞是好闻,就拣了些来给娘娘尝个新鲜。”
我一笑,含了一颗在口中,酸甜的汁水缓缓渗过舌苔,“又酸又甜的很是开胃。”
秋思捧了一盏茶来,“这两日天气渐渐热了,娘娘胃口都变差了,正好吃些青梅。”
我接过茶盏,“冬雪,你待会儿用食盒装一些,趁着朝会散了就给容大人送去。”
冬雪应声道:“是,奴婢明白,怀有身孕的女子最爱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了。”
秋思笑道:“容夫人幸得娘娘记挂着,有什么好的都先想着她。”
我“嗯”了一声,低头思量半晌,道:“外面日头和暖,想必御花园的一定是露红烟紫,锦花绣草,夏色盎然,”抬首一笑,“我又怎能辜负?”
说着便把茶盏丢在小几上,起身穿上绣鞋就要往外头去,秋思转身帮我取了件白色的云纱风袍,一面跟在我后面,一面劝道:“虽说已是六月份的天气,但早晨傍晚还是有些凉意的,娘娘身子弱,一定要加一件袍子才安心。”
我驻足,任她摆弄着,“我今儿想自己出去转转,谁都不许跟着,”系好了束腰,又朝着秋思、冬雪交代道,“我那花样子还没描完,秋思帮我赶紧完成它,冬雪等会儿千万别忘了把那盒青梅给容大人送去。”
冬雪道:“娘娘千万要早些回来,晚上娘娘想吃点什么,奴婢好叫人先准备着。”
我环视一圈,又垂眸想了想,“这院子里桂花开得甚好,你们就拿着做些桂花糖藕。”
御花园离我住处不算远,没行多久,就已经是沿路枝繁叶茂,碧绿成荫,小径幽幽,流水潺潺,青松翠竹,树影婆娑,花香飘送,芬芳馥郁,一派风光旎漪,着实醉人。在清风拂送下,池子里的荷花绽放着清丽的笑靥,舞动着叠翠的裙裾,婷婷妩媚着矜持的身姿,凝雾沁露着似一婉约女子在轻轻吟诵“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句。
我一路悄然经过茂盛的花丛,穿过曼妙的枝叶,终来到佛珠堂前,因为我记得昨晚上沧泱说过,皇宫里很多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往事,自然也包括公主。
而公主又是这般的远离尘嚣,问她,最是安稳。
我提裙进去,院子里有三四个宫女在用小磨研着新鲜花瓣做蔷薇硝,见我进来,都有些无措诧异,挣着眸子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身姿顿时都好像被凝固了一样,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向我行了礼。我一笑,问:“公主在吗?”
宫女放下手里的花枝,“在。”
我摆摆手,说:“我要进去跟公主说一些重要的话,若有人来了一定要拦在外面,先通报一声。”
宫女笑,“奴婢明白,奴婢们都是公主贴身伺候的心腹,还请娘娘放心。”
我“嗯”了一声当作回应,又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进去。
公主正在小窗下迎着灿烂日光绣着一块很大的风屏,上头是几匹骏马的图案,我拨一拨袖口上的珍珠,笑道:“没想到公主这样俊秀的女子心里竟还有如此豪迈的另一片风光。”
她扯一扯丝线,把手上的细针轻轻戳在一旁的小枕上,起身走过来,“昭仪娘娘今日怎么会有闲情雅致过来?”
说来也见过几面,可时至今日,我看着她一身陶红色的碎玉蝉翼长尾裙,领口绣着合欢花图案,腰间系着蝴蝶带,才觉得有几分当朝公主的华贵风采,“我一直都是想跟公主聊一聊的,只可惜之前见面时机都不对,总是匆匆来,又匆匆去,今日我支开众人,独自前来就是想要跟公主聊一聊心里话。”
她慢条斯理道:“可是你我并不相熟。”
我早已料到她不会轻易露出马脚,只淡淡道:“我心里觉得跟公主是一见如故,所以有些事情即便瞒着所有人,我也不会瞒你,昨晚上婉仪殿里来了一名不速之客,他告诉了我一些往事,让我很是难过,我今日是特意来找公主说话的。”
公主一怔,诧异问:“他是谁?”
我莞尔一笑,清楚又缓慢的说出那两个字,“沧泱。”
公主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颤抖,“他?”又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凝视着她,看见她的反应这样明显,我倒还有些吃惊,“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好比,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公主的面庞上笼过一带白雾,眉尖若蹙,一把握住我的手道:“淼淼,你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你不能全怪我三哥,那时你瞒着所有人约沧泱在云南熏山见面,心如死灰坠下悬崖,三哥派了几乎所有人去寻你,寻到时,你周身气闭,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我又惊又伤,鬓边汗水微露,巍巍道:“所以,我真的不是如娘亲所说因为坠马失忆的。”
她眼中忧虑之色愈来愈深,松开我的手,“你骗我,”退后一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故意在套我的话是不是?”
我承认,“是的,我的确是在套你的话。”
她不解,“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我摇头,“我没有骗你,昨晚上沧泱的确来过婉仪殿,不过他不是来告诉我往事的,他是来要带我走的。”
公主上前来抓住我的衣袖,眸光轻闪,“那你跟他走,跟他走吧!”暖风如玉,把她松软的发丝吹落,斜斜的从鬓边委堕,“离开皇宫这个可怕的地方!”
我问:“为什么呢?”满心满头都是不明白,“皇宫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跟他走?”
公主目光流转,断线的泪水霎时就夺眶而出,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皇宫不是你的家!”
我皱眉,“我不懂。”
她拽着我道:“你要跟他走,你早就应该跟他走了,因为你们本来就是一对!”
我震惊,实实在在的震惊,“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问:“那陛下是什么?陛下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公主眼中盈满了泪水,深吸一口气,携着我手坐到床边,说话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三哥一直是一个深爱着你却得不到你的人,”侧目看着我,“你根本不是蒙家的女儿,你是先帝李太仆家的二女儿李淼淼,你,容若,我,三哥,二哥还有沧泱,我们几个自小就相识,你我感情甚笃,如姐妹一般。
你娘亲早逝,家里还有个大夫人,所以你亲爹待你也并不好,后来你逃了出来,遇到了沧泱,他收留了你,你们两情相悦,心心相惜,却谁也没想到,一切都是那么顺水推舟的时候半路上杀出了我三哥。
那时,我三哥刚刚登基为帝,便不管不顾的把你拘在宫中要了你,虽待你情深义重,却也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所以你并不领情,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三哥终是决意放了你自由,然后你便在瑾月姑姑的安排下和沧泱一块入了云南王府改名换姓过了三年,这三年里或许你们很快乐,可是我三哥过的并不好,选了秀,有了后宫三千佳丽,可是一步都没有踏进去过,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有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我沉沉叹出一口气,眼中有些温润,问:“后来呢?”
她哂笑道:“后来我被迫嫁入了云南王府,你我又在一处,发生了许多事情,再后来,因为云南王和三哥水火不容的关系,三哥也到了云南王府欲要解决云南王一事,却没料到,与你又相遇了,恐怕三哥就再次对你情不由衷了。”
我冷声问:“我为什么会失忆?”问着,眼泪也不知为什么就开始止不住的“唰唰”往下流,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泪珠,连续不断的滴碎在手背上,“又为什么会入宫?为什么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骗我?”用力拽住她的手腕,“你说我们自小相识,感情甚笃,你又为什么要骗我瞒我?为什么?”
她凝视着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会跳崖,那时我夫君为天下百姓安危决心赴死,我伤心欲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你我最后一次相见还是你来探望我,等我再见到你时,你已经是满面苍白,气若游丝的躺在我三哥的龙榻之上,所以前后缘由我并不清楚。”
我默然流泪,她又道:“不瞒着你,我又能怎么办呢?”眼眸渐渐低垂下去,“瞒着你,也只是因为四个字‘事已至此’罢了,当时心里又抱着一丝安慰,觉得这样瞒着你,或许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毕竟谁也不能料到后事,对不对?”
我想要抬袖抹一抹满面的泪痕,可当冰凉的指尖触到我脸颊的那一刻,浑身被惊得一颤,语气颤抖,“事已至此。”
她垂眸,“我虽不知其中许多缘由,但如果你实在想弄清楚,你倒不妨可以去问一问瑾月姑姑,她当时伺候在三哥左右,其中的许多事,她应该是知晓的。”
我蹙眉,“瑾月姑姑,”又问,“太后身边的那个瑾月姑姑?”
公主点头,“是,除了她,宫中还能有几个瑾月姑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