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杨柳岸,晓风残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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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向晚,时而能听得窗外蟋蟀断断续续地叫声,风儿把树叶刮得沙沙作响,点点繁星,在泼墨般的画布上幽幽发出微弱的光茫。

案几上的金樽碧玉龙盏薰炉里焚着罗熙素习点惯的龙涎香,丝丝扣扣缱绻卷绕的灰烟缓缓在殿宇深处化开,入鼻是益发沉稳的娴静香味。

他坐在雕龙续凤的双摆大椅上,烟雾拂过他高挺的鼻梁山根,似乎有一股怒气凝结在双眉之间,如一滴浓墨,涤荡不开。

我虽知道他挂心烦扰的源头,却也不好抢先开口,只得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我刚打了个哈欠,旁边便有声音漫漫然道:“累了?”

我摇一摇头,轻声说:“不累,就是陛下总也不理我,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叹气,有些觉得乏味罢了。”

罗熙说话音色沉沉,疲倦中隐藏着些许愤怒,深深一叹,朝我摆了摆手道:“过来。”

我在茶盘中取了几朵晒干的白菊和桂花放入黑陶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悄步走近,将茶盏放在案上,伸手摸一摸他干涩的唇际,温润道:“陛下的双唇都起皮了,事情多烦恼都好,到底还是要先保重身子,不如润口茶。”

他展臂搂过我,淡淡一笑,又慢慢端起盏来喝了口茶,面色平和了许多,“你这样好奇的人,怎么不问朕在为何事叹息燥火?”

我恬静笑道:“陛下若想告诉我,早晚都会说的,我又何必在陛下最烦的时候问东问西,徒惹人厌呢?”

他眼神落在案上的一本金丝密折上,“南梁有一圣物乃天合玉,先帝所得,后来不知所踪,这些年,朕也一直在寻其下落,却始终不得音讯。”

我身子轻颤一下,问:“案上这密折可是说已经寻得了?”

罗熙微微摇头,“并未,”又道,“只是朕觉得皇城司上下百来号人,耗费了许多金钱物力,应该也不至于竟连一丝线索也无。”

我看着案上的折子,问:“这封密折是皇城司呈上来的?”

他轻轻一哂,点头道:“是啊,”眼睫悄然一落,“皇城司自古便是南梁提供谍纸情报的机构,专为在位帝王秘密查处暗中行一些不能为人言的诡秘之事,效率极高,踪迹极少有人能知,且皇城司享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我想了想,轻言问道:“陛下是在怀疑皇城司?”

见罗熙沉思不回,我又道:“皇城司现如今是冯家掌控,若是皇城司果真如陛下预料,那么冯家一定也脱不了干系,况还有冯淑仪在后宫时时将宫中动态看在眼里,两相里应外合,实在让人感到不安。”

他轻眨了两下眼,仰面缓缓靠在椅上,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山根,叹道:“你这话说得极直白,却也虑得极是,不过,这些都并非朕所最为忧虑之处。”

我不解问:“陛下连冯家里应外合都不为所惧,那么还有什么能叫陛下愁成这样?”

罗熙眸中精光扫过我面上,“你想想,皇城司是做什么的,搜集情报,这么些年,冯家掌控着皇城司大大小小的事务,防备又极其严密,很多事情冯家不说就连朕都不知道,若是冯家有异心,便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么长时间,足够冯家积兵屯粮,适时待发。”

我蹙眉,“积兵屯粮,适时待发?”

他一笑,拉过我的手抚一抚,“此兵非彼兵,冯家手里的兵个个都能以一敌百,才是最叫朕烦心的事情。”

我垂眸,“城中精兵良将全在陛下手中,何况皇城司能藏多少人,多少兵器,陛下不足为惧。”

罗熙嘴角牵起一抹柔笑,“所谓杀人无无形,冯家私下利用皇城司的便宜这些年究竟查了多少人,手里握着多少朝廷臣子不可告人的讳密之事,朕无法估量权衡,一旦冯家以此为要挟,朕想,应该没几人能抗得过放得下,到时必然一众倒戈相向,齐齐攻伐于朕,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顿一顿,又说,“或许,朕也有把柄落在了冯家的手上。”

我悚然,“若是陛下也有把柄落在冯家手上,岂不是说明陛下身边有冯家的眼线,岂不是说明就连皇宫中也并非万无一失?”心里霎时涌起一股担忧之意,“如果真是这样,陛下一定要尽快把那眼线逮出来,否则,陛下无论做什么都有可能是在冯家的注视下,这太危险了!”

他长叹一声,“不过你也不必这样忧虑,这只是朕心里对当下情况最差的预料。”

我心疼的看着他,“我从没想过,陛下的处境也会如此危险,”他将我袖口一拽,我顺势坐在他腿上,“可是,皇城司防备愈加严密,陛下何以早先不曾怀疑?”

他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尖,“皇城司虽不是军事重地,里头却也放着成千上万不为人知埋藏于地底许久的陈年秘事,一旦泄露便不可挽回,会发生什么无人能事先预料,所以历代皇城司看守防备皆是严密至极,并非是对朕,早先倒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我眉梢轻颤,“那又为何陛下现在会怀疑皇城司?”

他轻笑,“朕从未怀疑过皇城司,朕怀疑的是冯家。”

我身子微微一震,“为何?”又说:“冯家向来行事小心谨慎,步步都是如履薄冰般的,又有什么小辫子可叫陛下拿住怀疑的?”

他盯着我的眼睛,“连你都看出冯家事事小心谨慎,处处如履薄冰,你说朕怎能不怀疑?”

我漫漫笑道:“我并非看出冯家怎样,我能看出的端倪也只是关于冯淑仪罢了,”我见罗熙颇有兴趣模样,便继续说,“陛下还记得那日你诏湘湘入宫来陪我的事情吗?”

罗熙轻轻点头。

“翌日,庄婕妤来婉仪殿找我和湘湘小聚,后来一道去了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出来时正巧遇见了冯淑仪,湘湘一时嘴快便说了两句冯淑仪不爱听的话,冯淑仪一下就恼火起来不仅出言嘲讽了湘湘一通,更是当众以夫妻床笫这等私密之事来羞辱湘湘,说湘湘和容大人未曾行过合卺之礼,湘湘羞愧难当,回去后差点在婉仪殿上吊自缚。”

他的手在我的胳膊上来回轻抚,他这种如清风拂面般的安慰,我自然懂得,又浅浅一笑说:“好在宫人救得快,没生出什么事情来。”

罗熙轻声说:“所以,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怀疑?”

我微笑道:“湘湘和容大人夫妻之间的私密之事就连我和庄婕妤都不知晓,我们三人的感情如何,陛下知道,若是湘湘对我和庄婕妤都没说过的事情,那么冯淑仪又是怎样知道的呢,”想一想,“冯淑仪说是传闻,我倒不信,传闻是有,却不可能轻易的传入宫中,还知道的这样详细,这样确定,就好像是自己亲眼见到的一般。”

罗熙淡淡问:“那你何以不曾告诉朕?”

我摇头,反手与他十指相扣,“那时不过怀疑而已,我也没有证据,便不好开口,谁都晓得我后宫我之下便是冯淑仪,我也不想落人口实,被说成妒妇,”又悠悠一叹,“我的名声在外早就不甚太好,没有证据也就只能明哲保身咯!”

罗熙身子向后一撑,“你不信朕?”

我笑,“我信陛下,可是前朝之事也是错综复杂的,没有证据我更不敢信口胡说,”轻轻一挑眉,语气平和,“况且陛下自有圣裁,根本用不着我说什么,”笑容翩翩婉然,“不过是陛下今日说起,圣断已定,也佐证了我的怀疑,这才好把一些事情出言告诉陛下听。”

他黯然叹息一声,“这云南王在边境蠢蠢欲动,现在皇城中冯家又不安生,局势动荡不安,难呐,”目光低下又升起,反复在我面上徘徊,“若朕不是帝王或许就不会这般忧心烦恼,就可以只跟你整日厮守一处。”

我挣目道:“陛下乃英明之帝,何惧云南王,又何惧区区一个冯家皇城司?”轻声一笑,“天下之大,帝王可不是人人能当的,南梁若非陛下,不会有如今这般繁荣昌盛景象,陛下就不要妄自菲薄了。至于我,”认真思索片刻,“如果陛下真的整日与我厮守一处,很快,陛下就腻了,就不愿理睬我了,我要细水长流,源源不休。”

他嘴边的笑意淡薄如云彩,过了一会儿,沉声道:“云南王骑兵骁勇善战,个个能以一敌百,朕虽对云南王有所保留,云南王对朕亦是有所保留,他手上到底有多少兵马不出手是不知道的,朕虽这几年也暗中训练了不少,却也无十成把握。”

我了然,成竹轻声道:“陛下不必掩藏,其实陛下早就想好了,以守为攻,因为云南王无论兵马多么强悍,日趋三千里也必定疲乏不堪,长居云南之兵士霎时换了环境也少不了水土不服,这样一来,陛下的把握便又多了几分,根本不必畏惧。”

他神色忽变得饶有兴趣,只含笑问:“以守为攻,何以见得?”

我睨了他一眼,伸手捏一捏他的嘴角说:“否则陛下又怎会将我爹从外围调回城中授予三公级将军,任二品卫将军一职?”

罗熙紧紧握住我的手,眸中精光闪烁,“知朕者,不过渺渺也。”

我颔首,挑目勾视着罗熙,温言道:“不管怎样,蒙家会一直站在陛下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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