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早上红枣正在主院西厢房听云氏和管事说话,听门的小丫头忽然跑到堂屋门口往里张望。
绿茶瞧见跑过去问了几句话,然后转回身又和云氏耳语了两句。
云氏一听便摆阻止了管事的话,站起身笑道:“尚儿媳妇,你娘家来人送重阳花糕和重阳节盒,你同我去堂屋见见!”
红枣闻言便是一怔。
九月农忙,庄户人家忙秋收还忙不过来呢,哪里有闲心过什么重阳节?
反正过去几年,红枣在高庄村根本就没听说过重阳节,也压根没吃过什么重阳花糕和重阳节盒。
红枣没想到她爹娘会给她送重阳糕,一时听说心里自是激动——她爹娘若不是想着她,红枣心想:哪里会在农忙时候想到只城里人才有的重阳节,然后来给她送糕?
“是,娘!”
红枣站起身答应,再抬头便是一脸灿烂欢喜。
云氏看到红枣脸上瞬间涌现出来的喜气,不觉轻叹——尚儿媳妇平时看着跟没事人似的,云氏暗想:不露一丝端倪,但其实内心里却还是想家想她爹娘的。
李家来送礼的是四丫的伯母余曾氏和张乙的娘张赵氏。
红枣看余曾氏和张赵氏两个人虽说没穿长袍,也没系裙,但身上的衣裳是一色族新的紫红细棉布,头上也簪了足有巴掌大的粉色桃花菊,便知家中平安无事,这脸上的笑便更甚了。
余曾氏和张赵氏两个人进屋时手里捧着王氏送来的礼物。
礼物是两个食盒,每个食盒上插着一面红粉黄绿蓝五彩纸做的重阳旗。
这年头还有五彩纸?红枣心中讶异,定睛细瞧,然后方才看到每面旗帜都是由许多的的等腰直角三角形小彩旗糊拼而成。
红枣目数了一下,发现大彩旗的每条边都有九面小旗帜——如此所有小旗加到一处,足有整整四十五面小旗。
小旗上剪出牙边以及水浪云丝等各色花样,旗子的中间贴了金纸剪成的圆圈,然后圆圈上拿黑墨写了“令”字。
红枣还是前世小时候才见过这样的重阳小旗,现当下见到,不觉分外亲切。
余曾氏和张赵氏都是头回出门做客,当下都颇为紧张——进门时两人从碧苔、金菊面前走过,都没能留意到一直盯着她两个看的丫头。
进门先拘谨地问了云氏的好,然后便呈上礼物。
陶氏和安棋上前接过食盒转放到堂屋的八仙桌上。春花和绿茶拿来矮凳给余曾氏和张赵氏坐,然后又有小丫头送上茶来。
看着余曾氏和张赵氏捧着茶盏不喝,云氏知道两人拘谨,便在依礼问了李满囤、王氏的好后转与红枣道:“尚儿媳妇,你娘既打发了人来瞧你,你这便就领了她们去你屋说话去吧!”
然后云氏又对余曾氏和张赵氏道:“两位嬷嬷既然来了,便和你们姑娘好好说回子话,然后吃了饭再家去。”
红枣闻言自是求之不得。她给云氏告了退便领了人出了主院,回自己的西院。
出了鸦雀无声地主院,余曾氏舒了一口长气后方才放松下来,然后也终于认出了她身边走的两个丫头便是她的亲侄女碧苔和金菊。
金菊对上余曾氏的眼睛,忍不住冲她抿嘴直笑,但并不上前。
余曾氏见状立就放了心。
金菊笑的时候虽然不似先前在家那样敞着嘴傻乐,余曾氏想:但欢喜时眼睛里的光却是没变——可见孩子在这儿学到了规矩且未曾受啥大委屈。
这就好!
余曾氏接着又瞧红枣,眼见她头上簪了两只金如意,然后插了支一朵花心黄色,花瓣尖绿色,花瓣边白色,花瓣粉紫色的四色绢花,不觉心说:小姐这头上的金簪倒也罢了,这绢花却是做得巧,四色绢布无缝地缝在一起,瞧着跟真花似的!
只这世间又哪里有一朵有四个颜色的真花呢?
进到西院,红枣方才笑道:“曾妈妈,我爹、娘、弟弟身子都好吧!”
“好,好!”余曾氏赶紧回道:“小姐,太太使小人捎话给您,让您只管放心,家里一切都好!”
“再就是家里水稻也都割好了,再有三个好日头就能入仓了!”
“玉米还在收,……”
红枣……
红枣等余曾氏说完,方才问道:“余妈妈,今儿你们是怎么来的?”
闻言余曾氏方才想起赶车送她们来的潘平。
余曾氏道:“小姐,小人们是坐潘平的骡车来的。但到了二门,就只我和张嫂子能进来。”
红枣点点头,叫小丫头道:“黄鹂,你跑去告诉陆虎和小喜,桂庄来人了,让他们去看看门房给安排在哪里了?记得拿些茶水点心过去!”
“然后再告诉谷雨和小乐,让他们去梓庄告诉张乙,就说他娘来了,让他赶紧家来!”
张赵氏今年虽进了不少次城,长了不少的见识,但对于谢家还是有种本能的畏惧——她自从跟着两个穿裙子的门房婆子进了二门后,便一直低着头,并不敢东张西望。
现听到儿子的名字,张赵氏终于抬起了头,然后便看到自己站在一个院子的前廊上。
红柱子红靠栏的前廊,柱子上刷的红油漆透亮得跟水盆里的清水一样照出人脸;廊下横梁挂着许多鸟笼,里面蹦跳着浅粉、翠绿、鹅黄等各种从没见过的鸟儿;廊前的院子挨着房屋种了好几棵枫树,正是枫叶红的时候,一院红叶灼烧得比夏天傍晚的火烧云还要热烈;院子的中心有一个圆形的红漆花架,花架上堆叠了有几百盆闻所未闻的奇花……
张赵氏从没见过有这许多好看的花,好看的鸟以及好看的人的院子,一时间竟看直了眼睛,心说:我这不是到了天宫了吧?
“张妈妈,”红枣告诉张赵氏:“今儿张乙一早就去梓庄看收成去了,现打发人叫去了,有半个时辰就能家来!”
时张赵氏脑海里全是红枣院子里的盛景,听说儿子不在,竟难得的没哭。
梦游一样地跟着余曾氏往前走,结果走到临近堂屋门的地方,张赵氏鼻尖嗅闻到一股辛香,然后便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张赵氏被自己的喷嚏唬住,头立刻便吓得又垂了下去。
红枣前面听到,回身笑道:“门口这两盆茱萸的味道有点辛,初闻到难免不适应,一会儿习惯了就好了!”
张赵氏知红枣如此说便是为自己揭过此事,心里自是感激。
进屋坐下,碧苔、金菊端了茶水点心进来,然后又有粗使婆子送了刚刚的两个食盒进来。
红枣看到花花绿绿的重阳旗,忍不住笑道:“余妈妈,这旗是哪里做的?这么精致?”
余曾氏道:“这是老爷在东街纸扎店订做的。”
红枣点点头,心说怪不得!
余曾氏想想又道:“这还是九月初一的时候,老爷太太来城隍庙祈福,看到东街纸扎铺里在做这个旗子卖,然后方知道城里还有重阳节这个风俗。”
“小姐,因为您今年是新婚头一年,老爷太太不能接您家去过重阳,所以便命小人们把重阳花糕和重阳节盒给您送来!”
“重阳节也能归宁?”红枣好奇问道。
重阳节不是敬老节吗?红枣心说:怎么这世成了可以和过年、端午、中秋和冬节同等地位的大节?
“新婚三年后可以!到时老爷和太太就能打发车来接您和姑爷家去了!”
这个风俗不错,红枣心说:可以在四节之外再多一次回娘家的机会。
想了想,红枣问道:“余妈妈,我数了数,我弟贵中在九月十九过百天。我爹是要办酒的吧?”
“办的!”余曾氏点头道:“小姐放心,到时老爷太太一准打发车来接小姐和姑爷去吃席!”
闻言红枣点点头,心说再有十三天就能见到她爹娘和她弟弟了!
午饭时候厨房送了两桌四冷四热一汤一饭的席面来,红枣打发碧苔和金菊陪余曾氏和张赵氏去东厢房吃席,然后又使了张乙他们几个人把席面送到门房客院和潘平陆虎他们一处吃。
谢家的下等席面因为体谅干体力活的下人菜色都是实在的整鸡整鸭蹄髈大鱼之类,然后加上厨子们舍得放料——除了酱油,还有八角茴香肉桂之类,故而每道菜都烧煮得极其入味。
张赵氏从没吃过这样的饭菜。她光只闻到食盒打开时菜肴散出来的香味,便禁不住嘴里生津。
不过张赵氏顾忌着做客,眼见菜色摆齐,还只她们四个人,终忍不住问道:“碧苔,这一桌席面真的只咱们四个人吃?”
碧苔笑:“就只咱们四个!”
余曾氏家常虽在主院,跟着李满囤和王氏吃,但也没有整鸡整鸭随便吃的道理,当下也悄声问碧苔:“碧苔,这许多菜咱们也吃不完。你要不要叫了其他相好的姐妹一同来吃?”
碧苔知道她大伯母这么说是想给她做人情,不觉摇头道:“伯母,叫了其他人,咱们就没法说话了。”
余曾氏一想也是,便不再提。张赵氏则赶紧道:“这么多菜,倒是先挑两样好的给她们送去就是了!”
“真不用!张婶子,”碧苔赶紧阻止道:“这席面是大奶奶为了你们专门嘱咐厨房做的待客席面。她们一准都不肯要。”
“何况她们家常都跟着小姐吃饭,也不差这一样两样!”
说着话,碧苔拿起酱鸭撕了两个鸡腿,给张赵氏和她大伯娘一人一个。
张赵氏推辞不过接了,然后吃了一口,只觉鲜香酥嫩为生平所仅见,不觉惊诧道:“这鸭子怎么煮的?怎么这么好吃?”
闻言余曾氏也看向碧苔——她也想知道。
碧苔笑道:“这方子我现倒是知道,厨房在煮这鸭子的时候给加了药铺里买的肉桂和茴香。”
虽然不知道肉桂是啥,但听说是药铺买的,余曾氏和张赵氏便立刻恍然大悟地惊叹道:“怪不得!”
吃了酱鸭又吃麻油鸡,等把桌上的菜色都尝了一遍后,余曾氏方才悄声问碧苔:“咱们小姐家常吃饭是不是也都是这样的席面?”
碧苔知她大伯娘是为王氏打听,便也悄声告诉道:“咱们小姐家常虽不吃席,一顿饭只四样菜,但四样里必有山珍海味,比如今天午饭的汤就是母鸡汤烩海参。”
余曾氏:“海参?”
“海里一种黑色的百脚虫样的虫子。看着不好看,但芙蓉姐姐说这玩意是海里的人参,补得很!”
“厨房做这个都是可着主子的人头来做,鸡汤烧好了,都要分到五个汤盅里才加海参上蒸笼蒸,以保证原汁原味,然后老太爷、大爷、大奶奶,姑爷和一姐一人一盅。”
人参,余曾氏听说过的,知道那是吊命的好东西。现听说谢家家常就给红枣吃海里的人参,自是口里念佛,情不自禁地道:“回头老爷太太听了这个海参的事,一准就能放心了!”
碧苔点头道:“确是能叫老爷太太放心,大爷大奶奶待小姐好得很。”
余曾氏转念又问:“咱们姑爷不来家和小姐一处吃饭吗?”
“一般早晌姑爷和大爷都在老太爷跟前尽孝,午饭都陪老太爷一处用,晚饭会家来吃!”
余曾氏点点头,心说如此倒也罢了!
余曾氏左右看看,继续打听:“大奶奶给咱们小姐立规矩吗?”
碧苔摇头道:“没有。小姐每回见大奶奶,大奶奶都给座儿,而且若是时间长了,大奶奶都还给小姐零嘴。”
“还给零嘴?”
余曾氏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嗯,给的,”碧苔点头强调道:“每天都给。”
“比如今早你们来时,大奶奶便给了小姐吃厨房才给做的核桃酥。”
闻言余曾氏不觉感叹道:“把媳妇当闺女待,谢大奶奶这样的婆婆真正是天下少有!”
“确是这样!”
完成王氏托付的任务,余曾氏又问碧苔和金菊道:“你两个呢?立规矩吃得消吧?”
碧苔的脸红了,惭愧道:“我和金菊规矩都还不行,家常小姐倒是不计较,但到了上房彩画姐姐便让我们在门外候着。”
“在门外候着?”余曾氏沉吟:“这事小姐知道吗?”
碧苔赶紧辨别道:“大伯母,这是我和金菊自己站不住。小姐知道也没办法。”
“是啊,大伯母,”金菊也道:“现我们天天穿的这个绸缎袍子和裙子,虽然好看,但一行动起来就有下雪时雪花落地的那种‘悉悉索索’的声音。”
“比如这样,”金菊拿手在衣袖上撸了撸,余曾氏果然听到了极轻微的摸索声。
“这声音平时听不到,但在上房,大奶奶跟前就特别明显。”
“所以,只站过一回,我和碧苔姐姐就知道了厉害,幸而第二天彩画姐姐就跟我们说让我们在门外立着,等立习惯了再进屋伺候!”
余曾氏回想了一回刚上房内外乌压压的人,不觉点头道:“这许多人没规矩是不行。不然闹哄哄的,可叫大奶奶怎么说话?”
碧苔点点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坚定了把规矩学好的心思——身为一等丫头,碧苔暗想:规矩却及不上大奶奶跟前的二等丫头,即便小姐不理会这些事,她也不能这么丢小姐的脸!
余曾氏看碧苔低头不说话,担心她觉得没脸,便没话找话地问道:“金菊,你和碧苔头上这个牡丹绢花是小姐赏的吗?看着可真好看啊!”
金菊闻言一怔,转即摸着发鬓笑道:“大伯母,你仔细瞧瞧这是什么花?”
余曾氏仔细看了又看,奇怪道:“这不是红牡丹吗?”
金菊笑:“大伯母,这是菊花,不过因为花型象牡丹,所以名字叫‘墨牡丹’。”
“而且这不是绢花,这是真花。伯母,你仔细闻闻,是不是有花香?”
“还真是鲜花啊?”余曾氏惊叹了:“这么好的一朵鲜花竟就给你们丫头白戴?”
“你知道这两天咱们庄子里的土特产店里一盆菊花多少钱吗?”
“似我头上戴的这种都要十文一盆,而一盆才五朵花,这一朵花便就是两文钱。你这样的花,怎么也得双倍,四文一朵了!”
“对了,碧苔头上,也是菊花吗?我瞧着怎么像荷花啊?就是比荷花小些。”
“可不就叫清水荷花吗?”碧苔闻言笑道:“大伯娘,一会儿吃完了饭,我同你去院里花架前看菊花去。”
“那一架子都是菊花?”
“都是,而且每种不同样!不过今儿的‘绿衣红裳’早起让姑爷剪给小姐戴了,得后晌才有新的给送来。”
“你想看只能就着小姐的发鬓看了!”
“你说小姐头上那个四色的花是真花?”
……
今儿谢尚午饭后家来得比平常要早些,彼时红枣才刚吃完了饭。
进屋看到茶几食盒上的大彩旗,谢尚当即笑道:“岳父母这个旗做得威风!”
红枣也笑:“我还是头回看到这么大的彩旗!”
“重阳节,”谢尚道:“咱们家门上都会挂重阳旗,但也都没这么大。不过,今年咱们结了亲,倒是能挂这大旗了!”
说完重阳旗,谢尚方道:“娘已经让厨房现做了重阳糕,一会儿厨房做好了,娘打发人来告诉,你再带了你娘家来的人去告辞。”
“再记得把咱们前几天摘的柚子拿四个给岳父母,然后加上娘那边准备的柿子、蜜桔、石榴三样果子,就差不多了!”
闻言红枣知晓谢尚现赶回来是为了给她娘家回礼的事,心中感激,便柔声问道:“你饭后可是还没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