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王氏个人意愿,她原是不愿意来庄门接李氏族人,特别是妇人们的——当年她们既然在她夫妻两个落难的时候没有雪中送炭,王氏想:那她现在也不需要她们来锦上添花。
但虑到家丑不可外扬,也就是于氏说的“胳膊折了得折在袖子里”——不宜叫谢家人,特别是谢大奶奶知道家里的这些矛盾,王氏终还是决定今儿再忍一回。
何况她若不去,王氏想:那必又是姑子李桃花出面接人——先前她是坐月子没有办法,但今儿若是再如此,可是叫人以为她当不了自己的家?
使余曾氏看儿子,王氏、李桃花和李满囤一起把族人接进了庄子,然后在客堂兵分两路——男客由李满囤陪着进了喜棚,而女客则由王氏和李桃花陪着进了主院。
族人进院后都先去卧房看了一回红枣,然后方回到堂屋准备落座。
“哎,先别坐,等等!”眼见族人们各自寻位要坐,于氏赶紧出言阻止。
屋里众人不知何事,都停了动作,目光转向了于氏。
“王家的,”于氏转问王氏:“今儿谢大奶奶是不是要来?”
王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王家的,”于氏镇定说道:“今儿的酒席上有谢大奶奶,咱们是不是得重新排个座?”
不甘心上回因为没有长衣裳而在人前丢的面子,于氏决意今儿好好表现,把面子给捡回来。
昨晚商议今儿请客的时候,李满囤还说过上一回贵中洗三,于氏酒席弄权排位的事——故此王氏心里早有准备,闻言立笑道:“娘说得是。这城里谢家素来重礼。一会儿谢大奶奶来,咱们的座儿最好是按他们城里的法子调换一下才好。”
陆氏一听便笑道:“王家妹子,你既知道这城里的法子便就只管安排,我们这些人也都跟着你开开眼!”
李桃花冷眼看着陆氏的热络,心中鄙夷:滑头!
于氏虽然看透世情,知道人莫不是捧高踩低,但眼见到陆氏如此吹捧王氏,还是觉得心塞——先陆氏也曾如此捧过她!
虽然内心里百般不愿,但王氏还是跟于氏笑言道:“娘,您是长辈,您座位不动。”
闻言于氏便似吃了定心丸一样的忽然地便放了心——她辈分在这儿摆着,即便谢大奶奶来,主桌主位也都是她的。
所以她还怕啥?
矜持地,于氏在主位上率先坐下。
“族长嫂子,”王氏又跟陆氏道:“因为谢大奶奶是客,所以还请您今儿暂坐到我娘左手边。”
“哎!”陆氏答应着在于氏身边坐下。
从主座降到下首,陆氏如她先前所说的那样听从了王氏的安排,没一丝的犹豫。
由此,王氏信心大增,她转与孙氏道:“大嫂,先前您坐的这个上首位置今儿还烦请让给我,您且跟族长嫂子坐一处。”
孙氏一笑也依言坐下——族长嫂子都让到了下首,她又有啥好计较的?
客随主便,她一向想得开。
“桃花,你跟我坐一处。”
“二嫂,还有江家的,麻烦你们打横。”
参照上回李春山的先例,王氏把主桌最后一个位置给了李贵林的媳妇江氏。
虽然来时郭氏已有了被大房排挤,坐不上主桌的思想准备,但真当事情临头,还是禁不住心里不忿,觉得大房故意地得理不饶人——明明自家都如此示好了,郭氏郁闷地想:男人儿子在族里的排位都退让到贵中这个侄子、弟弟的后头了,而玉凤也没再来碍过大房的眼,偏大房还是不依不饶,人前一点面子也不给。
这真正是应了贵雨所说的“为富不仁”!
钱氏也不甘心带着金凤只坐次桌。她推一把李金凤,然后笑道:“大嫂,红枣一人在卧房待着也是无聊,倒是叫金凤陪她说说话吧!”
王氏听陈喜娘说过城里姑娘出门前还要专请姐妹家来说话,便就没有反对。
如此排好座位,众人方坐下来喝茶。
日头转到南边的时候,张乙他娘赵氏在门堂得了陆虎送的信,跑来堂屋告诉王氏道:“太太,谢家人来了。”
屋里女人们一听,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谢大奶奶真的来了!
王氏则跟赵氏道:“张嫂子,你且在门堂看着,待看到谢大奶奶的马车过来了,再来告诉。”
张赵氏领命走了。陆氏却出言问道:“王家的,咱们不用去庄门迎谢大奶奶吗?”
“不用!”得了全喜娘指点的王氏镇定摆手道:“这谢家礼多,内宅女人不能叫外男轻瞧了去,故而即便出门做客,那车轿也一定都要行到二门才下。咱们只管在这里坐等就行!”
闻言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少不得又夸一回谢家的排场讲究。
王氏等妇人们不用出门,李满囤则立刻带人接出了庄门,如此又听了一回鞭炮的炸响,然后方顶着嗡嗡的耳鸣在震耳欲聋的吹打声里接到了谢尚一行。
谢尚今天穿了件品红织金团花长袍,头上的金冠更是加缀了大红绒球,整个人喜气洋洋得立在二十来个同辈兄弟的最前方,特别抢眼——虽然各怀心思,但谢家少爷们也没人会想不开的在今天故意的穿红,抢谢尚风头。
他们大伯这个族长可不是白当的——他抓人进祠堂吃素抄家规从不要理由。
不然,他们这许多人就能叫谢尚一个人给欺负许多年?
所以,几乎所有谢家人今儿都穿了秋香、竹青这些喜庆的绿色系来陪衬谢尚这朵大红花!
城里念了一个月的书,陈宝陈玉在学堂听多了同窗们的议论,知道了谢家的富贵,现再看被成群奴仆族拥着的谢尚和他的一众弟兄,眼里不自觉地已少了月前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他两个现可算是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到底能有多大了!
先王福生只瞧到陈氏兄弟就已心生羡慕,想学他们弟兄说话,而待今日瞧到比陈氏兄弟更白净的李贵雨、李贵富、李贵祥等李家同龄人后,王福生更是心怀向往——怪不得人人都说城里好,王福生暗想:原来城里的人竟是生得这般白净精神,不似他们山里人,个个都是粗黑皮。
但现在看到谢尚和他的一众兄弟们,王福生则以为看到了传说中的仙童——王福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人,而且还是一群!
李贵雨站在他叔李满园身后看着谢尚默默握拳——上回满月,他没得机会和谢尚说话,但今天,他还有机会!
李满囤把谢尚一行迎进了喜棚。云氏的双驾马车则行走到客堂便就去了马,改由跟车的婆子一路推行。
以王氏、李桃花打头的李氏族人立在主院门堂内看到两个分穿着竹青和绾色绸缎衣裳袋着金玉头面和火红石榴花的体面妇人打头引着一辆由四个头插银簪和绒花穿青衣蓝裙的仆妇推着的红漆马车缓缓走来,便知道车里坐的一准就是谢大奶奶了。
看到推车仆妇衣裳的一刻,李桃花着实感激她哥给她做脸——给她买了银头面不算还给她做了两身绸缎衣裳,让她能今日站到人前。
李氏族人的脸色则都有些不大好看——无论谁发现自己费尽心力缝制的体面衣裳只是旁人家的仆妇穿着,都会觉得心塞,何况她们大都数人都还没有银簪。
马车停住,一个青衣婆子搁车旁放下一个三层的踏脚凳,然后便和其他三人一起退到一边,换上四个穿着红绿黄蓝等鲜色绸缎袍裙头上插着金珠玉翠和红色绒花的漂亮女孩儿走上前来分列两班的在车旁站定,至此先前头里的两个体面妇人方分站到车驾的两边,其中一人打起车帘,另一人则立在踏脚凳旁出声唤道:“大奶奶,您请下车。”
所以,陆氏看看打帘子妇人白皙的手指上的足金戒指,心里一片茫然:这个周身气派,保养得宜,看着比她更像一族宗妇的妇人其实只是谢大奶奶身边的一个仆妇?
这谢家一个仆妇尚且如此,只不知这谢家的宗妇谢大奶奶又是何等的气派?
早在马车停下的时候,云氏就透过车窗一角看到了门堂内的李氏族人,然后便首当其冲地认出了王氏和李桃花——无他,王氏的金头面就是她送的,而李桃花的银头面虽不是她送的,但身上衣裳的衣料却也是她送的。
至于其他人,云氏只要知道是李氏族人就够了!
自古“一代管一代”,云氏想:她作为婆婆需要应酬来往的只有亲家,其他人都只是个面子情。
听到陶保家的来请,云氏慢条斯理地拉好裙摆盖住了脚,然后方一手扶着车门探出身子,将另一只手交由陶保家的搀扶后才踩着脚凳下车。
钱氏一直盯着云氏的洒金石榴裙的裙摆想看看传说中谢大奶奶的三寸金莲,结果却是大失所望——谢大奶奶无论是踩着脚蹬从马车上下来,还是踩着院门前的石头台阶进屋,都没将脚露出裙外分毫。
眼见裙摆停住,钱氏可惜地收回目光抬起头,然后便看到谢大奶□□上戴的那比她身上火红石榴裙还红得牡丹石榴玛瑙头面——钱氏从没见过这样的红,一时间不禁看直了眼睛。
在今儿见到谢大奶奶之前,王氏一直以为世间最富贵的头面莫过于金灿灿的足金头面——即便谢家下聘的玉石头面也只是胜在精巧雅致。
但当下看到云氏的镶金正红玛瑙头面,王氏方才知晓世间还有一种红比金灿灿还更富贵!
她先前真是太孤陋寡闻了!
陶氏站定后看到王氏直眼瞧着云氏不说话,立咳嗽了两声。
王氏得此提醒方才如梦方醒,勉力拱手笑道:“谢大奶奶,您一路辛苦,快里边请!”
云氏也拱手道:“李太太客气,您先请!”
云氏进堂屋看到东房房门禁闭,便知红枣就在里面,便调转目光和王氏寒暄,然后分宾主落座。
隔着窗户瞧到族人都去院门迎谢大奶奶,红枣不禁问李金凤:“金凤妹妹,你不出去看看吗?”
李金凤依旧怕走路,当下摇头道:“不去了。横竖一会儿谢大奶奶要进来!”
红枣看李金凤年岁幼小,说话却是老气横秋,没有一丝这个年岁孩童该有的活泼,不禁内心叹一回裹脚害人。
谢家送的大定礼与小定礼的吃食,诸如喜饼、猪、羊、鱼、酒、干果、鲜果、糖、茶叶、芝麻之类差不多完全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六对鸡改成了一对大白鹅。
按照古礼,大定时男方该下一对大雁以表矢志不渝,但因大雁稀少难得,故而实际里多用白鹅替代。
对于谢家又送这许多的吃食,李满囤也是无语——比如上回就送了十担酒,足有八十坛,这回又再送了十担,李满囤自觉他可以开个酒铺了。
念完一堆吃食,谢福方才念到:“
凤冠霞帔:一套
正红娟喜服:一套
龙凤呈祥正红宫锦喜鞋:一双
龙凤呈祥正红宫锦喜袍:一件
龙凤呈祥正红宫锦盖头巾:一件
龙凤呈祥八宝嵌金项圈:一件
龙凤呈祥照妖镜:一件
龙凤呈祥子孙袋:一套
定臂银:一袋
……”
高庄村嫁娶大定向来都只一套红布衣裳一双黑布鞋然后再加块两尺见方的红布盖头——何曾有过凤冠霞帔?
至于什么照妖镜、子孙袋啥的,更是为所未闻。
当下听说,李氏族人都把眼睛盯到了小厮抬来的杠箱上。
看到拉开的抽屉里显露出来的锦绣珠冠,中元节前后曾在城隍庙卖过玩具的李贵银当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悄声李满园确认:“满园叔,这不是城隍庙戏台演的那个皇妃的戏装吗?”
李满园一听心说可不就是!不觉一拍大腿了然道:“原来这个就叫凤冠霞帔啊!”
李贵银所谓的小声其实比常人说话的声响也低不了太多,故而周围族人都听见了——经他提醒,好热闹的族人也都回想起来,然后便悄悄议论谢家这套全新的凤冠霞帔比戏子们掉了珠子的旧头面如何精神好看,以致连同接下来的照妖镜啥的也都当戏里的道具看了。
比起李氏族人都是只看热闹的门外汉,谢家人在听说了正红宫锦制的喜服后脸色都有些难看。
凤冠霞帔算啥?谢家少爷们心说:足金金冠上凤凰嘴里叼的几颗浑圆珍珠虽说值钱,但只要肯使钱就都能有。
这大定礼里最稀罕的却是由正红宫锦制的喜服。
按制,号称一寸锦一两金的正红宫锦只三品以上诰命才能用。民间婚嫁依据“大礼可摄胜”,虽说能越制使用,但实际里因为正红宫锦都是宫赐节赏——有钱都没地买的缘故几乎没人真用。
在谢家,现手里有正红官锦的只有老太爷和大房老爷。不过,刚刚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大伯谢子安手里也有正红宫锦,而且还不少,不然不会舍得给李家姑娘做喜服——似他们十三奶奶前年进门,老太爷也只肯给了一块正红宫锦做霞帔,就这已把十三奶奶乐得跟个傻子似的逢人就说。
一想到这李家姑娘将穿戴全套的正红宫锦喜服出门,而李家这群庄户还在不识货地拿大房给的足金珍珠凤凰金冠和城隍庙前草台班子的铜冠假珠做比较,谢家少爷们都心疼塞得不想说话——他们求之不得的正红宫锦搁李家人眼里竟然就是块红绸子布?这还有天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