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这是宇文泽的亲笔手书。”武安侯恭敬的弯腰前行至榻前,双手托着一纸文书。
一直闭着眼的东陵王这才睁开了眼,素来目光浑浊的眼睛中迸射出两道精光,他支起身子,推开了原来靠着的软枕,接过了文书,一字一句看着。
看到最近,冷笑了一声,仍旧将文书丢给了武安侯,“既然拿到了,就收好吧。派去接南王妃的人,派去了吗?”
武安侯一边动作利索的将文书叠好,揣进怀里,一边回答:“已经出发了,正使一人,副使三人,随从五十六人。
同行的还有为了方便照顾南王妃准备的四名宫女。如不出意外,三日过国书抵达,十日后使者到达兰陵城。只是——”
东陵王嗯了一声,目光移到了武安侯的脸上,武安侯是个俊美的年轻男子,又出身王族,深受东陵王信任。
东陵王的后宫里,十个受宠有九个的妃嫔都来自与武安侯之手,只不过,这些女子大多福薄命浅。
可是不管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如何红颜薄命,始终都没有动摇武安侯的地位,仿佛每次在武安侯即将失宠的时候,都会有新的美人出现为他力挽狂澜。
一个依靠女人魅惑君主,取得君王信任的男人,为东陵大臣所不齿,可是,偏偏这武安侯他在东陵一手遮天。
“只是,汉皇派去接回婉淑公主的人,似乎根本没有返回大汉境内。线人来报,只看到了汉朝派了更多的人前往两国交界,却并没有人返回。
如果不出所料,汉皇那位婉淑公主,怕是也没能离开楚地。那那本《南冠录》,怕是也是无缘一见了。”武安侯的腰始终弯着,没有直起。
“过来!”东陵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武安侯过来。
武安侯抿了抿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走过去,但是仍旧没有直起腰,头低低的埋着,像是一只大虾米。
“啪——”一声脆响,东陵王抬手打掉了武安侯头上的飞翅银冠,发冠落在地上,与坚硬的磨石地板相撞,展出来的飞翅碰歪了一边,另一边微微的颤动着,反射着远处烛火额暖光和东陵王背后夜明珠的清辉。
漆黑如瀑的长发散开,武安侯的脸埋在了黑丝里,东陵王拉住他的领子,让他的脸凑到了自己脸前。
被青丝和夜明珠的清辉衬着,武安侯的脸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媚态,但表情却分明是生无可恋和绝望。
“没关系,没有孟林嘉的《南冠录》,我们还有别的办法,你说是不是?”东陵王的另一只手搭在了武安侯的腰上。
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武安侯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换了一副似乎是愉悦的表情:“王上雄材大略,一定会有办法的。将来的天下之主,非王上莫属。”
东陵王没有答言,直看着武安侯眸子里自己的倒影,肥胖臃肿,明明三十多岁,却有着龙钟老态,只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黑亮。
“修竹,你在撒谎!”东陵王的声音低沉带着磁性以及莫名的情愫。
武安侯慢慢的抬高了头,盯着东陵王的眼,然后推了他一把,直起腰来,俯视着他:“是!那又怎么样!陈应劭!你不杀我,我迟早都是要杀了你的!”
“你现在就可以!”东陵王从靠枕下摸出一把三寸长寒光闪闪的匕首,拔出来,将刀柄递给武安侯,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他。
武安侯大笑,笑到笑出了眼泪,他抬起手用衣袖擦了眼泪,然后像是一场大笑耗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骨头都松软下来。
“杀了你?杀了你——为你那些小崽子铺路吗?陈应劭,我会杀了你,但我绝不会把我自己搭进去!
你死了,我也该继续是东陵的武安侯,出则万人随,入则铺锦绣,而且还要看着你受万人唾弃!
想让我给你陪葬!不可能!陈应劭!就是死,我也不会死在你手上!”武安侯劈手躲过了匕首——
东陵王以为他要自尽,慌忙站起来争夺,两人争夺,匕首的刃划过了武安侯的脸颊,在他左脸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东陵王愣住了,武安侯的动作却没来得及停下来,锋利的匕首划破了东陵王的手腕,血腥味弥漫开与室内的熏香搅在一起,让人头疼欲裂。
武安侯看到东陵王腕上的伤口,一下子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有些惊慌失措。
两个人沉默了半天,东陵王率先转身,走到柜子边打开了柜门,找出了伤药和纱布,自行清理伤口包扎。
武安侯立在榻边,垂着头静立着。
东陵王简单的包扎完自己的伤口,拿着纱布和止血药走过来,武安侯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东陵王张了张嘴,然后举起手里的东西:“我只是想给你包扎!”
“不用你假好心!”武安侯跳起来一巴掌将他手里的东西打落,红着眼睛,像是一只被激怒的豹子。
东陵王垂下了手,不吭声。
烛火燃烧,发出噼啪声。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几近癫狂,一个沉默不言。
良久良久,外面响起了三更鼓声,一声交一声,一声叠一声,在深宫的夜里显得格外绵长。
“你退下吧!本王累了。”东陵王再次转身,上了软塌。
肥胖的身子压在软榻上,柔软的被褥塌下去一块,健硕的后背暴露在武安侯的视线里。
“臣——告退!”武安侯盯着东陵王的脖子,然后目光在他的脖子与地上的匕首之间巡视,最后还是拱手告退。
紫色的衣裾于鲜红的绣着盛开的金牡丹的地毯上拖曳,不知道其上究竟纠缠了多少爱恨情仇,血泪辛酸。
殿门外夜风凉凉,扬起了失去了约束的黑发。
武安侯站在大殿门口,望着东陵王宫的黑魆魆的层层宫墙,时断时续的烛火,仰头,天幕上的星子半隐半藏,寥落的星光照耀不到人间的险恶与沧桑。
脸颊上浅浅的刀口已经凝固,但在夜风里那种本可以忽略不计的疼痛却格外清晰起来,武安侯伸手摸上了那道疤痕,哑笑。
东陵啊,是个好地方。武安侯嘴角挂起嘲讽的笑,鱼盐之地,富庶之乡,东海之边的明珠,其中却是如此的黑暗,这其中,又有多少无辜之人的亡魂在哭泣徘徊?
王权,皇位,宫,金打的牢笼,高贵的囚徒,笼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嘎嘎——”几声聒噪难听的鸟鸣声传来,一只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的乌鸦从黑暗中飞来,落到了武安侯的肩膀上,亲昵的蹭了蹭武安侯的脸颊。
小小的脑袋微微偏着去看武安侯的脸,尖锐的鸟喙靠近武安侯脸上的伤口,又退了回来。
黑豆大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是在询问武安侯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羽——”武安侯伸出一只手抚摸乌鸦的羽毛,像是摸着自己的孩子。
玄羽又叫了一声,窝在他的肩头不动,武安侯云淡风轻的像宫门外走去。
宫门开了又关,华美的轿子挡住了主人的狼狈和落魄。
偏偏夜风不肯饶人,吹来了背后守门士兵的闲言碎语:“那是谁啊,大晚上的还能出宫?”
“嘘——你连武安侯的轿子都不认识?他可是东陵最得宠的人了!”
“就是!没听人说吗?武安侯可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嘻——我看他年方弱冠就能位极人臣,莫不就是因为长得好看吧?”
武安侯的眉尖聚到了一起又散开,眸子沉下来,低低唤了一句:“玄羽!”
一直伏在他肩头闭着眼睛养神的玄羽嗖的从车窗飞出去,窗口的绣帘飞起,就听得外面接二连三的惨叫。
“我的眼睛!”
“啊——好疼啊!”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这都是报应啊!”东陵王从软榻上起身,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
伤口有些深,有鲜红色的血从层层的纱布上渗了出来,在夜明珠的清辉下显得格外刺眼。
东陵王闭眼,十几年前的一幕幕重现在自己眼前,帝王家,手足相残,本就是寻常啊,怎么到了这里就不一样了呢?
陈应劭啊陈应劭,东陵王心内叹息着。
几日后,孟文宣便收到了东陵的国书,声称东陵王的南妃宇文馥在楚国境内失踪,要求楚国帮助寻找并送还南妃。
朝堂上为此骂声一片,纷纷指责东陵王不知羞耻,为了一个下堂妾竟然胆敢得罪大楚,把一个身负命案的毒妇当做宝贝。
“这个东陵王还真是不要脸!年关送朝贡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这么积极,这会儿来找什么宇文馥,他倒是积极的很!
那个什么宇文馥又什么跟他扯上了关系?不过是个破鞋罢了!还真是能攀扯!”梁清云气哄哄的骂道。
“我倒是觉得他们甚是般配,只不过,别说我们现在手上没有宇文馥,就算是有,也该先清算她头上的命案,怕是还轮不到东陵王过问呢。”薄凉生浅笑着看向站在大殿中间畏畏缩缩不知所措的东陵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