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刚刚进入会场,还未绕过石雕屏风,便感受到了宛若千钧般的压力,除却在场中为众人服务的低阶修士之外,他便是修为最低者,无需仔细体会,便能感受到一道道或磅礴,或凌厉,或炙热,或阴冷的气息,在此间游荡、徘徊,貌似随意而发,但却细致的扫过自己周身每一个角落,不留一丝一毫空隙。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永恒之塔的些许悸动。
拥有古宝、身合天道的秘密,不可能一直深藏,力宗朱谦牧一战,自己便暴露了,也许很多修士并不知道此战的细节,但会场之中端坐着,均是天元北陆上行于尘世的强者,即便消息再闭塞,也应该有所耳闻,这一点,即便喜欢自由,独来独往的元婴宝源也同样知晓。
不过这些各怀心思的窥视随即消散,场中的气氛重归平淡,江枫这才发现,这些人竟然随意的玩着一副暖玉雕成的牌,只是匆匆一瞥,江枫便知道这牌名曰“仙人杀”,近来在坊间很是流行,他也曾经见王乙把玩研究过,还为此责备过对方疏于修炼,如今却未料想这些高高在上的成名人物,也不能免俗。
说好的胜负呢?不是应该各处一方,隔空对峙,剑拔弩张么?
或许在这些大人物面前,胜负真的乃兵家常事吧,江枫心中慨叹一声,暗道大人物与自己想象的果然有天壤之别,他也曾经参与过七盟内部的会谈,那种勾心斗角,为了些许小利争得面红耳赤的一幕仍然历历在目,即便金城盟的盟会,也不会开的这么淡然。
场中没有任何标明身份的铭牌,但很明显,没有预先给自己留座位,江枫于是顺着二师兄宇文浩齐的眼神指引,从角落里抽出一把明显与众人有别的椅子,低调的坐在了他的身后,随意掏出一本道经放在膝盖上遮掩,这才暗自观察起这些参会的大人物来。
说起来,场中江枫认识的人其实不少。
坐在会场右侧的是自己人,金城盟盟主万禹亭列席首位,然而下首的并非金城派掌门苏黎清,而是一名须发斑白的中年修士,江枫见过他的画像,应是参与击杀元婴同光的四名修士之一,只是不知名号。但另一名参与者清道子,却没有坐到右手侧,而是坐在了江枫的对面,居于另两名修士之间。
清道子左手侧之人,面相与田义洵有些相似,应是他曾经提及的元婴修士田义成,他身上的齐国袍服也验证了这一点,与在场的其他人不同,他面色略有犹豫茫然,似乎在琢磨手中的牌,想必是个新手。
另一人则神色镇定自若,眉目间溢满自信,江枫进场时,此人也给了自己不少关注,身上的力宗袍服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余惊风,余家的家主,虽然没有直接接触过,但江枫是看过画像的,前往力宗观礼掌门就职仪式的吴全忠,曾经被自己叮嘱,刻意留意此事。
柚色硬木长桌的另一边,则坐着此场战争的失败者一方,江枫认得一人,便是曾经将自己摄到百岭山庄的刘师周,也是天罗门的掌门,他坐在三人中间,通过袍服,江枫分辨出坐在上首的,乃是天音寺的元婴公冶锴,下首则是金光阁特使赵蒙正,也是场中除却江枫、苏黎清之外,没有到达元婴或者伪天的修士之一。三人的情绪不高,但也不算失落,甩起玉牌掷地有声,择空还瞥一眼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
应该是还有人未到,江枫原以为他们是在等二师兄宇文浩齐主持和谈,现在看来却不是。于是枯坐了一会,约莫午时快过,“仙人杀”又进行了四轮,这才从外间不紧不慢的踱进来一人,此人面色红润,年岁却长,个子不高,手臂上的肌肉却遒劲健硕,一看就是近战斗法的高手。
“殷离亭,你来晚了。”留着山羊胡子的田义洵哼了一声,手中玉牌合在一处,“叫这么多人等你,是不是拿几件藏品,给大家开开眼赔个罪?”
“呵呵,”来者丝毫没在意,“近来哪有功夫画符,义洵兄,我没来,你们不也玩的挺开心么?”
“瞎说,我都输了五枚四阶了。”田义洵又捻开手中玉牌,环顾一周,“怎么,这局要打完么?”
“当然要打完。”余惊风摄起一枚场中存牌,“这轮输的由殷大掌门来付。”
殷大掌门,想必这位就是赤龙门的掌门了,江枫心中暗忖,却见对方随意的瞥了一眼自己,便陡然感到腹背一阵阴冷,一句笑问随那凛寒气息道来:“宇文兄,你这师弟相当不错啊,身怀天道着实让人羡慕。”
“就是,有天道也就罢了,许老的面子不能不给,但劫掠我天音寺城池的事,不知道禅心院管不管?”接话的是公冶锴,他头也没抬,从手中扔出两张玉牌,吃了上家的一张玉牌,又甩出一张牌,连续摄了两张存牌入手,这才颇有深意的看向宇文浩齐。
“我师弟并未戕害凡俗,两军交战,些许蛊惑策略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已经为此自责,愿意承担九千灾民的
安置工作,想来此过已经抵消,我今日代表玄济院来,也是为了此事,战火持续两个月,已有六十八万凡俗灾民流离失所,两百四十二万凡俗受到波及,你们交战双方,还需要尽快拿出救济方案来。”宇文浩齐说话不急不缓,转头看向最后到的殷离亭,目光深邃而郑重,“殷掌门,既然您作为中人,主持这场和谈,我想此事定然会有个交代,是也不是?”
“当然,玄济院也是为了诸君着想,凡俗乃是各位大道的根本。”殷离亭在宇文浩齐身边落座,“我来的时候路过覆海门,金都城遗迹仍满目疮痍,昔日繁华难现,想来不少凡俗也因此役丢了性命,妻离子散,着实算得悲剧一场。我等当以此事戒之,不过听闻此次你们双方还算克制,并未出现惨绝人寰的场面。”
众人无不点头称是,江枫也心有戚戚,不由得有所触动,不料殷离亭却话锋一转,“不过事已至此,死者长眠,生者还要继续,我建议你们双方拿出些灵石来,交给玄济院处理,七三开,共二十枚四阶,如何?至于其中具体份额,由你们双方各自内部商议便是,一个月后交到玄济院。”
“至于各位过来观礼的,见者有份,一人一枚四阶,我两枚,算是聊表寸心吧。”殷离亭第一个掏出两枚四阶,置于宇文浩齐身前。
众人并未有多少不快,然而江枫却着实有些肉痛,他虽然是金城盟的人,可以事后去承担七三开中的那六枚四阶,但今天却偏偏坐到了观礼的位置,但不出灵石是不可能的,二师兄的面子在那,这个时候自然也没法表态说自己可以不出,便只能将元婴宝源提前预付的一枚四阶拿了出来,轻轻放到了案前。
来了就被逼捐,和这些元婴级大佬们为伍,没点身家还真是惨啊。
此事于是议定,这也是无关各方核心利益的一件事,接下来,便是各方讨价还价,争取战后利益最大化,或者及时止损的时间了。江枫自然也只有看的份,这一点,倒是和二师兄宇文浩齐相同,玄济院对于这种事,秉承中立,不持立场。
金城盟一方的诉求,由金城派掌门苏黎清陈说,作为胜利者,他代表金城盟提了十个条件,其中涉及领土分割、战争赔款、修士战阵限制等诸多细则,战争赔款江枫事前是知道的,对方已经私下里拒绝,如今提出来,应该是用来讨价还价的,此外,有关所占领土左近的灵地分割、资源分配也有很多提及,很多地名江枫闻所未闻,可见之前是做足了功课的,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苏黎清和他的手下人,作为盟主的万禹亭只管大方向的战略,陈昆因为修为不济无法入场,这些琐碎的事务,必然落在了苏黎清身上,不说通盘考虑,就是评估得失、取舍度量都是个芜杂的工作。
天音寺、天罗门和金光阁没有全权代表,涉及各宗的条款,分别由各方单独交涉,提及领土,便又牵扯到力宗和齐国。力宗的动作江枫知道,自己也是与其达成了私下协议的,却不知东线齐国趁乱占了天罗门三座城池,如今,便也列在讨论的事项之中。
“力宗所占六城,不能计入天音寺领土的切割方案。”苏黎清否定了公冶锴的提议,“如果计入的话,力宗必须先归还这些城池,再由天音寺划给金城盟。”
“这些城池是我们是从浅山宗夺来的。”余惊风瞥了一眼闲坐旁听的江枫,“与今日的和谈无关。”他抛出一纸协议,正是江枫当日与白令阗草签的那张。
苏黎清摄来,匆匆阅后便看向江枫寻求解释,江枫也只能学这些大佬,佯装云淡风轻,“我浅山宗的那几个散兵,是打不过他们的龙骧军的,那时候你们都在东线,冷听涛败亡,我也没有帮手。”
“盟内的事再议。”万禹亭摆摆手,“权且算一半吧,三座城池。余道友,你们力宗也牺牲一点,归还一城如何,此事就无需再另择场合讨论了,可否?”
“好。”余惊风也没计较,随意在地图上勾画了一下,确定了归还的城池,江枫斜睨偷瞧了一眼,自己吞下的两座城池,仍在力宗的包围之中,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齐国择空侵占的三座城池也在讨论之中。原本,这只涉及天罗门和齐国两方。齐国表示愿意归还,但天罗门修士,必须尽数撤出两宗之间的仙台宗,只留少量的外事人员,天罗门本不想答应,但齐国同样建议金城盟一同让步,与天罗门重划领土的界限,相比目前所占退后五十里。
有齐国在旁干预,万禹亭也只能在此事上让步,江枫差小厮拿了一幅地图观看,发现虽然退了五十里,但此地附近本就灵地不多,想来事情原本也在金城盟的预想范围内。和谈的艺术在于妥协,在场并没有什么争得面红耳赤的事情发生,这让江枫怀疑,或许有另一场更关键的小会已经提早开完,今日无外乎是推敲些细节罢了。
合约主条款最终有七条:
第一,各宗保有目前所占领土。
三者例外:其一,天罗门与金城盟所划边界,以金城盟退后四十九里为准,但不包括霞光城,左近以南融江为界,其二,力宗所占智摩城,归还给天音寺,并移交金城盟。其三,天音寺与金光阁边界,以二月初六两宗所占为准,余者归还天音寺;
第二,天音寺不能保有和操练修士战阵,为期六十年;
第三,金光阁和天罗门修士,不能驻扎在天音寺境内,所有长期驻留的外事人员修为不能超过金丹三重或同境界;
第四,各宗承认澄观宗、仙台宗地位,承认既定疆界;
第五,依岚港为自由港,暂归金城盟管理,各宗修为不超过金丹七重同境界修士可自由进出,飞掠,依岚港税入所得,分别由金城盟、力宗、齐国、天音寺按照四、二、二、二分润,两年派利一次;
第六,各宗承认夜樊国与金光阁现有疆界,金光阁放弃对平靖宗的领土声索;
第七,各宗各自释放俘虏,归还尚未焚化的修士遗体,互不偿付。
江枫原本以为金光阁凭借手中的乐林门俘虏,会向金城盟讨要一笔不菲的费用,但在金城盟支持了金光阁在天音寺领土一事上的声索后,此事便轻易的化解了,很明显,在整个场中,损失最多的莫过于天音寺,除却战争失却的领土、被金光阁在战争最后阶段侵占的城池外,澄观宗自立门户,也算是不小的损失,从地图上看,海岸线相比战前少了一半,良港更是所剩无几。
损失第二的是天罗门。除在西线失利之外,东线也被齐国趁乱侵入,虽然被占城池尽数归还,但在两宗之间的仙台宗问题上,不得不做出让步。不过,天罗门在此役中,修士损失并不大,刘师周一直秉承坚守不出的原则,消极避战,江枫暗忖他应该是在腹被受敌的情况下,试图保存实力,坐等战事结束,毕竟天罗门西部的灵地不多,而他,多半在兄弟刘师汉力宗一役受伤的情况下,被迫采取了此等极端的防守策略。
反观金光阁,虽然也在败者一方,却是此役的实际得利者,领土东扩,除了因为战败,与夜樊国达成一条不甚理想的协议之外,纸上并无损失。但论及所殁修士,金光阁却首当其冲,相比之下,天音寺的最大损失是元婴同光,但金丹、筑基境修士,尤其是公冶锴麾下的修士,多半得以保全。
各宗旋即签署正式协议,场中观礼的江枫,也得以在二师兄名号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说起来,这名字值一枚四阶。
众人安坐,偶尔争辩导致的些许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说起来,这些人都是北陆的成名人物,之所以能一起坐在这里,大多没有深仇大恨,即便有,在实力相当时,也能保有克制。到了这个时候,江枫才骤然觉得,自己颇有些不合群。
无外乎其他,修为还是太低了。
深吸一口气,当一个冷静而低调的旁观者,众人谈笑间,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略有小得,可惜这些人都是成精人物,不会轻易泄露有价值的东西,他虽然认识清道子,然而这种场合却只能装作不认识,原本想要委托宝源的事,也只能作罢,另择良机。
不过本着混个脸熟的想法,江枫也一一过去行礼,二师兄虽然面上清淡,但也似乎乐于促成此事,江枫和苏黎清一样,很快便认识了场中每一个人,也包括那名击杀同光的元婴散修林名都,此獠与余惊风似乎有些熟络,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能看出彼此的目光之中,善意不似有假。
转了一圈,江枫正要回到座位,却觉得舌下略有不适,正是“魅心魔晶”在作怪,原本,这东西是用来隐藏古宝永恒之塔的,但也有魅惑他人、求得好感的作用,故此,在进入会场前,江枫就将其压在舌下,事实证明,这东西多少有点效用,即便心情不好、看自己也不顺眼的公冶锴,相处久了,言谈间也和善了许多。
佯装品茶,江枫想要将“魅心魔晶”收起,却冷不防那物在舌下陡然融化,滩为一团粘稠的汁液,再一品,一股苦涩随即冲进四肢百骸,江枫只觉得自己每一根汗毛,都根根直立,似有未名的力量在一旁窥视自己。
原本交谈的众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都看向了身体似有异变的江枫,近距离的二师兄宇文浩齐周身更是华光涌现,两道金芒护罩倏忽间凝练而成。
一道虚影如银练般从江枫身后钻出,弹指间变幻了形状。
“不错,人很多的模样!”那声音正是千面紫苏真君。
“见过真君。”余惊风第一个站了起来,千面紫苏真君曾是力宗旧日强者之一,他自然是认得的,虽然那时候他还没有到今日之境,但也曾经得窥一见。
“原来是紫苏前辈。”
殷离亭第二个起身行礼,他也是场中修士中年岁较大者,也曾听说过紫苏真君的名号,“不知前辈于荒古中投影而来,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