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红裳有些怀疑镇国将军是故意的。但她清楚，就算是故意的，这位老人家也没有坏心，无非是想要告诉她，女人从军诸多不便，让她在一路上加倍小心。

对于军中唯一的女人来说，解手的确是个问题。穆红裳以为自己能很快适应，但事实证明，她还是过于高看自己，太过想当然了。在她原本的想象中，她觉得自己一定能够很快适应军中生活，因为她肯吃苦，也能吃苦，但解手、洗澡这些小问题该如何解决，她其实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但这些吃喝拉撒的小事，忍一忍总能强迫自己接受，但其他的事，穆红裳是真的有些束手无策。

如何融入军队，也是她没有仔细想过的。

爹爹曾经跟她说过，穆家儿郎从军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新兵营接受训练。

“别以为你们在家日日练武，就觉得自己比旁人强几分，”穆红裳还清楚地记得爹爹的话：“军士们敬重的是‘穆’这个姓氏，而不是你们自己。咱们穆氏荣光，是一代代穆氏将军用血汗攒下的，可不能让你们这些臭小子随随便便给败光了。在军队，想要得到同袍的尊重，你得有本事服人才成。骑术武艺都不出众，兵法指挥也平平，军士们凭什么服从你？”

这话穆红裳从小到大记得清清楚楚，因此这么多年，她很怕懒散淘气的锦衣从军之后会被人看不起，所以每日勤谨地陪着他练武，陪着他读兵法，催促他勤劳的训练、学习，不可懈怠。

然而没想到，锦衣没有等到上战场的那一天，而她，代替他站在了这里。

但真正随军出发后，穆红裳才发现。爹爹之前说的那些道理，在军中旁人身上是适用的，对她来说没有用。因为她是女人，因此她再厉害，也没人会尊重她，她兵法读得再好，也没人会愿意听取她的意见。

她的骑术很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至于武艺，她也试过了想要表现自己。宿营头一夜，有两位年轻的校尉无聊，凑在一起准备切磋，穆红裳当时想起了爹爹的话，“要比人强，才能在军中获得尊重”。她想得很简单，也参与切磋，比人强，自然会有人肯正眼看她。

真是太天真了。

因为她强势的坚持，因此那两名年轻校尉虽不情愿，也陪着她打了几下。只不过她是认真的，她的对手却不认真。

认真的她当然会赢，而输的人，却没有那么丢人，“陪大小姐玩耍”而已，输赢有什么重要的。若是让大小姐输了，那岂不是得罪人？

她认真与人切磋，最后赢了又怎样？她还是旁人眼中毫无用处的大小姐，甚至还多了个“骄横”的标，旁人瞧着她的眼神，依旧是嘲弄。

在军队过日子，不是那么简单的。

从这一日穆红裳就清楚了，就算是认真的切磋，她在一群人面前真真正正的赢了，她也不可能轻易获得尊重。军中没有人会尊重女人，因为所有人都打心眼里觉得，这里不是女人该呆的地方。

女人武艺好是优点吗？不是！在她的那些同袍眼中，恰恰相反，这是个巨大的缺陷。漂亮、温柔、顺从、会伺候人、能生孩子才是女人的优点，其他都不是，女人其他的能力，他们都不需要。

一个女人武艺好，骑术高明，抱歉，在这些男人心里，那就是与泼妇画了等号。他们评判女人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用好妻子的标准来判断，某项技能是成为好妻子所需要的，那就是优点，反之那就是缺陷。

大周朝没有评判女将军的标准，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

但大周朝拥有评判世家贵女的标准，穆红裳不合格，她除了长得漂亮以外、出身好这两项优势以外，其他方面在这些人眼中一无是处。

所有人都看不起她，穆红裳很清楚。所以第二日行军时，她显得更加沉默，跟在镇国将军身后，尽量乖巧听话，这样的她几乎没有了存在感。镇国将军差点都忘记了，他还带着个小丫头呢，自然也没想起来，他之前计划的，要在村镇附近扎营，好给小丫头借一间民房住。

傍晚太阳落山时，军队已经匆匆路过了村庄，停在了一个不大的小山包底下。镇国将军下马命令宿营时，才想起来他身后还跟着个穆红裳。他顿时懊恼地一拍脑门，然而眼下离刚刚路过的村庄也已经有十几里，走回头路显然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里扎营。”镇国将军假装无事地板着脸，朝着穆红裳一挥手：“你，现在去解手，这里人烟稀少，山上晚上说不准有野狼，因此入夜后不可走远。”

穆红裳没有争辩，乖巧地下了马，打算按照镇国将军的吩咐去解手。经过了整整一日的心理建设，她至少可以在听到这样的命令时，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穆红裳比前一日更加乖巧安静，让镇国将军反而有点担心，他大着嗓门问道：“你闹什么脾气？”

穆红裳有些吃惊地看了镇国将军一眼，连忙答道：“属下不敢，属下正打算按照将军的吩咐去解手。”

“在军中不要那么多瞎讲究。”镇国将军虎着脸又开口说道：“快去快回。”

穆红裳没敢再保持安安静静的状态，她已经够讨人嫌的了，最好还是不要更让人嫌弃。因此她大声答应着往山上跑去，再一次强迫自己无视身后传来的笑声。

她不打算去仔细想那些笑声中都包含怎样的含义，笑就笑吧，有什么了不起。

穆红裳其实早就想要解手了，她往山上爬了一段路，仔仔细细给自己寻了个隐蔽些的去处，又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这才准备解腰带蹲下。

而此时，草丛突然传出微微的沙沙响声，像是有微风吹过，接着不算茂密的矮树丛中突然伸出来一颗毛茸茸的灰脑袋，眨巴着翠绿的大眼睛盯着穆红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