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里没有声音, 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嫚妮托着肚子坐在火堆边,靠着这最后的一点温暖苦苦煎熬。
当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时间的流动变得更加缓慢, 嫚妮死死盯着她唯一的腕表,除了不断走动的时针, 她的视线不敢落在其他的地方。
距离宣轲返回迷宫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而距离从巴士上离开,已经过去十四个小时了。
这么长的时间,一个人都没有抵达终点的车站——一个人都没有。
不论是看起来经验丰富的楚恒还是胸有成竹的虞舟,他们都没有出来过, 而未逢敌手的宣轲也没有回来的迹象。
嫚妮只觉得腹部在隐隐作痛,她恐惧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耳边是一成不变的死寂, 好像连她也变成了个死人, 只剩下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活的。
“……哒、哒、哒……”
嫚妮猛地抬起头,越来越清晰的脚步从远处传来, 在她耳边响起,她惊喜地望着那岔道口,迷宫的门口终于不再是一片灰暗的墙壁了, 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出现在最中央的道路上, 他们靠近了——是虞舟和江耀祖!
虞舟仍然看起来完好无损,只是衣袖上染了黑红干涸的血,他手边则扶着同样浑身鲜血的少年, 只是少年已经失去了右半边的臂膀,虽然已经有了潦草的包扎和止血, 但江耀祖的表情却灰败得像是丧失了所有的活力。
嫚妮不忍地捂住了嘴。
虞舟扶着少年快步走到车站上, 他扫了一眼嫚妮和篝火:“是谁带你出来的?小宣还是楚恒?”
嫚妮赶紧把她知道的情报告诉虞舟:“是宣先生带着我走出来的, 我们在十个小时前离开迷宫, 宣先生用那个轮胎做出了道具,好像是楚先生遇到了危险,他返回迷宫去找人了。”
“回去了……”
虞舟怔愣了片刻,随后他回过神来,先让江耀祖在火堆边坐下,随后开始详细地询问起嫚妮有可能知道的所有消息。
这确实是小宣会做的事情,换做是他或者楚恒也会这么做,轮胎确实有能力做出在这个鬼蜮中生效的定位道具,可是眼下最严重的问题不是这个。
这片迷宫确实很大,路径也极其复杂,但……十个小时?
小宣的实力在人类当中已经是第一批次了,而且他还随身携带了有效的定位道具。
虞舟的心中升起了浓浓的不安。
—————
冯钱嵘死了。
楚恒捂着腰部坐在巨大的贝壳里,冯钱嵘的尸首就横在贝壳外,鲜血几乎要把这只贝壳浸泡,但所幸,楚恒终于还是止住了血。
失血带来的后遗症让他眼前发黑,头脑也变得不再清醒,四肢冰冷,耳边传来似真似幻的声音。
……要死了吗?
楚恒缩在贝壳里想,他大概失去了多少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还是更多?
假如没有万能道具轮胎变化的贝壳庇护所,他现在连止血都做不到,必死无疑。
不远处的墙壁上挂着时钟和巨大的显示屏,显示屏上是一副电子地图,复杂的线条扭曲在这张地图上,正是“工程承包公司”广告画里的模样。
此时几个小光点正在这地图上不断闪烁,而各色的线条也在不停地扭动,这些线条就代表了不同的道路,而它们的核心正是楚恒所在的工地。
楚恒颤抖着手从手提箱里摸出一瓶矿泉水来,他试图给自己灌水,但他现在的力量竟然已经只撑不住控制一瓶水了,楚恒水灌倒一半就手臂无力,水瓶跌落到地上,水分冲入血泊中,很快就消失在浓稠的血浆里。
楚恒的运气非常不好,当然,冯钱嵘的运气更加糟糕,他们在这一条路上遇到的正是情报未知的“工程承包公司”,而且这建筑工地和服务站的大厅、休息室融合在了一起,从而带来了更加苛刻恐怖的生存条件。
谁能猜到呢?新闻里提到的“送货员”就是所有经过这片工地的倒霉蛋,所有经过“工程承包公司”工地附近的人都被自动确定为“送货员”,能进不能出,没有完成工地任务就别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送货员就必须要参与到工地的工作中,同时还要按照时刻表严格为工地运送砖石和油漆,这些砖石和油漆就藏在以大厅为核心的迷宫里,迷宫随时都在因为‘混乱搭建’而改道。
要是没能在限时的时间内运送回建材,那么送货员将会被工地杀死消化。
最可笑的是,这个“限时”只有十分钟。
楚恒按着腰部坐起身,他眼睁睁看着贝壳外的冯钱嵘逐渐骨肉分离,皮肉成为砖石,血液变成油漆,骨骼则成为了新的手推车——这真是利用到了所有的资源,竟然没有任何部分是浪费的。
冯钱嵘只是迟了一步没有进入大贝壳,只是迟了一步。
实际上楚恒本人也没能完成要求,他现在还没有被杀死不过是靠着道具给自己建造了一处庇护所而已,这本质上对完成任务是没有任何帮助的,再加上他现在大失血,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的可能。
二十四小时一到,他被将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楚恒抬起头望着不远处堆积成山的砖石,眼前一片片发黑,耳边嗡鸣不断,他敏锐的感知在生死存亡之际给他带来了堪称绝望的幻觉体验,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听到了前辈的声音。
看来是真的要死了……死前能在幻觉里再见一面前辈的话,也不坏……
“……楚恒,楚恒!”
鲜活的声音在楚恒的耳边炸开,他勉强睁开眼,看到了一个矫健的身影翻入了贝壳中。
男人的面容一如楚恒记忆中那样清隽坚毅,只是此时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凝重,原本的运动服伪装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只留下一身贴身的劲装,骨鸟盘旋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
楚恒瞪大了双眼,心底涌起了叫他几乎窒息的情绪,不知是喜悦还是恐惧。
缪宣一边检查楚恒的伤势一边问道:“楚恒,告诉我这里的规律!”
—————
距离人们离开巴士,二十个小时过去了。
小型篝火熄灭了一次,虞舟用燃料重新点燃,嫚妮抱着肚子在火边昏睡,江耀祖也已经睡醒,在补充了食水后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
他对虞舟一板一眼道:“虞先生,我这条命就是你救的,你要是有什么想要我做的直接和我说就是了。”
虞舟正在吃压缩饼干,他闻言轻轻应了一声,视线仍然锁定在岔道口。
江耀祖犹豫了片刻,小声问道:“……虞先生,你是想要去找他们吗?”
“当然想,但是这个行为不可行。”虞舟道,“我没有地图和鉴别方向的道具,而这片迷宫随时都有变化的可能性,我的贸然进入将有大概率带来负面的影响。”
江耀祖回想起他们遇到的陷阱——车辆维修店和施工队被联合在一起,要不是虞舟强大的记忆能力和一点运气,他们两人绝不可能只花费十几个小时就离开迷宫。
“你放心吧,他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宣先生这么厉害,什么鬼怪也打不过他。”江耀祖有些笨拙地安慰,他用左手拿起矿泉水瓶,恍惚间只觉得自己的右手还在,“你们一定经历过很多类似的生死关头吧?我以前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人,我最大的见识不过是——咦,虞先生?”
虞舟突然捏着饼干站起了身,他仍然望着岔道的方向,江耀祖也惊喜地站起来:“友人出来了!”
是的,有人走出了岔道,但来人却并不是缪宣或者楚恒,而是钱鑫。
妇产科的女医生踉踉跄跄地扶着墙走出了岔路口,她的面色惨白,浑身是汗,身上同样沾染了多出血迹,她看到了公交车站中的篝火,脸上的绝望神色消失,露出得救了的喜悦,她快步走出岔道,但还没跑到篝火前就脱力跪倒。
虞舟随手把饼干塞进口袋,大步走上前扶起钱医生:“小江,热水——钱医生,你见到小宣和楚恒了吗?”
江耀祖立刻送来热水,钱鑫灌了一口后才稍微清醒一些,她摇了摇头:“我、我没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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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恒咽下一颗药丸后紧紧盯着墙面上的电子地图,他急促地呼吸,在短暂的失神后大声道:“五点钟方向,岔道左一、左三、左二、左一!”
缪宣盯着墙壁上的钟表,在“咔嚓”一身轻响后立刻跃出贝壳,那一刻他爆发出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残影一般就跃入了五点钟的岔道,消失在左一路口。
楚恒捂着胸口,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这是药丸的后遗症之一。
药丸确实可以帮助楚恒快速寻找到四散分布的“建材”,但同样也会给他的精神带来巨大的压迫,这药丸吃多了人会陷入疯狂,而谁也不知道楚恒的阈值在哪里。
墙壁上的钟表一分一秒地过去,楚恒死死地盯着秒针,在十分钟即将抵达的关头,缪宣的身影从岔道口出现,他拉着装满砖石的手推车,跑到工地边就开始卸货。
楚恒:“前辈!五秒钟!”
缪宣扔下手推车,翻身跃入贝壳,而就在此时,墙壁上的钟表开始鸣笛——时间到了。
要是缪宣现在还在贝壳外,那么他就是哪一个冯钱嵘。
楚恒松了口气,把水递给缪宣:“前辈,你睡一会儿吧,你已经连着跑了好个小时了。”
缪宣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没关系,每次十分钟爆发后都有十分钟休息,我没事,倒是你——你已经吃了十七次药丸了吧?十颗就足够让普通人变成疯子,你不能再吃了!”
楚恒勉强笑了笑:“我尽量。”
假如不依靠道具药丸,那么楚恒通过电子地图捕捉到的道路准确率将只有百分之二十五,在这种情况下缪宣将有四分之三的可能落空,而且排除法是不成立的,因为每一次这地图的路线都会变更。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已经过去了二十二个小时,只剩两个小时,而建材的收集还差最后一点。
再加上即便有骨鸟带路找到停车站也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他们根本承担不起找收集建材错路的代价。
楚恒盯着缪宣的双眼:“前辈,我再吃两次——我不能动弹,一会儿还要成为前辈的拖累,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浪费时间。”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让前辈活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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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人们离开巴士,二十三个小时过去了。
距离新一天的来临只剩下一个小时,距离巴士的到来也只有一个小时。
嫚妮再次从睡梦中苏醒,钱医生给她做了最简单的孕期判断:“假如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应该还有一个月。”
现实世界中的一个月——在鬼蜮里,在孕妇的身上,这就意味的明天。
嫚妮恐惧地抓着钱鑫的手,仿佛这位妇产科的医生是她唯一的指望,可是钱医生自身难保,她当然不会推拒接生的职责,但谁知道嫚妮临盆的时候她是否在孕妇身边?而且万一情况棘手呢?鬼蜮里根本就没有剖腹产的条件,而最要命的情况……要是嫚妮怀的不是人呢?
两个靠在一起的女人相对无言,江耀祖则把头埋在仅剩的臂弯里,虞舟仍然是坐在篝火边望着岔道,他的表情十分平静,火焰的光芒在他的面孔和瞳仁间跳跃,仿佛某种不祥的征兆。
钱鑫偷偷打量着虞舟,只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像是随时有可能崩断的绳索,让人不敢多看。
指针在表盘中一格一格地挪动,站台上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只有几人的呼吸此起彼伏,而就在此时,虞舟突然站起身。
钱医生立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岔道的方向——有人来了!
确实是有人来了,一个佝偻的瘦小身影缓缓挪出岔道口,这又是一个浑身染血的女人,她抬起头,露出麻木呆滞的面庞。
钱医生霍得一下站起身:“吕诗丽!”
这个女人正是单身母亲,她的眼珠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终于滚动了一下,她瞥了一眼钱医生,随后就重新变回麻木的模样,贴着迷宫的外墙滑坐下,这一回江耀祖和嫚妮都被惊动了,江耀祖也想问问乔俏的讯息,而嫚妮则担心着缪宣和楚恒。
虞舟大步上前:“你看到小宣了吗——你看到宣轲或者楚恒了吗?”
吕诗丽木愣愣地,也不回答,就这么坐着。
钱医生立刻拿着热水给她灌下,这点温度像是给了女人最后一丁点鲜活的气息,她突然抽了一口气,随后嘻嘻嘻地笑起来:“虞先生,我的宝宝死了——”
钱医生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垂下头躲避吕诗丽的视线,但吕诗丽对她也没兴趣,她只是一味地盯着虞舟:“我的孩子都死了!!!”
虞舟阖了阖眼:“吕女士,我很抱歉,请节哀。”
“我不——我不节哀——”吕诗丽神经质地甩动着手腕,她指着身上的血渍,“你们错了呀,你们测错了!这次一定是男孩,我确认过的,不要打掉他——去大城市,去大城市再测一次,再刮宫我就不能有孩子了——我不要——我不能——我的宝宝——”
钱医生倒抽了一口气:“虞先生,吕诗丽她……她应该是疯了。”
虞舟仍然不死心,他耐心地给吕诗丽喂食喂水,一边耐心地听她说话,一边仍然尝试引导问题。
然而吕诗丽确实没有见过缪宣和楚恒,虞舟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当这个二十四小时只剩最后五分钟时,公交站牌下传来了一声闷响。
虞舟立即望去,但公交站下掉出来的只是一位单薄的少女,她满脸稚气地仰起头,看着在场的所有人,掉下眼泪。
“妈妈……呜……这里是哪里,妈妈你在哪里……”
这一回所有人都明白了,乔俏选择了迎客宾馆,而她也因此失去了多年的记忆。
江耀祖一脸复杂地看着这个抢走了他最后道具的女朋友,钱医生则长叹一口气,把女孩从地上扶起来。
虞舟收回视线,望着近在咫尺的岔道,耳边充斥着吕诗丽的嬉笑和乔俏的嚎啕。
远远的,车灯再一次出现,但这一回可不再是十分钟一趟的公交车了,这一回是能够送旅客们回家的大巴士。
那熟悉的车辆缓缓靠近,在站台边停下,江耀祖迫不及待地踏上了车,和钱医生一前一后把乔俏和嫚妮弄上去,虞舟阖了阖眼,俯身抱起吕诗丽,也往车上走去。
虞舟抽出绳索在位置上巧妙地固定了嫚妮和吕诗丽,他对江耀祖和钱医生道:“这个绳结要解开不复杂,只需要抽这里就可以了,只要不抽就不会松,和安全带一起足够保证固定。”
说罢,虞舟便径直往车门口走去,钱医大惊,失声问道:“虞先生你去哪里?你不上车吗?!”
虞舟几步就走下了台阶,在车门口时,他回头朝车内的人笑了笑:“我就不上车了,祝你们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