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靠在观测窗上, 身边放着一瓶透明的酒液,他双手抱臂,透过舷窗望着不远处的星系带, 银蓝色的旋臂在宙域中倒转, 远远望去实在是美极了。
小小的舰桥里充满了热闹的氛围, 几位青年男女凑在一起打牌喝酒, 恣意欢笑,庆祝他们又一次富贵险中求的胜利。
舷窗上倒映出米哈伊尔的倒影, 他背对着暖色的灯光, 在一片漆黑的宇宙背景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孔。
就在三天前,雪狼的星际猎人带着大批情报撤离了反叛军,同时友情附赠背刺,以及完成了与乌萨斯皇室军队的信息交易。
这一单他们做得漂亮极了, 不仅狠狠地耍弄了一番反叛军, 还在和乌萨斯官方的交涉中留下了友好记录,让雪狼的洗白之路又进一步。
一位捏着牌的女孩感慨:“普拉乔夫和那位‘陛下’大概要疯了吧,内忧再加上外患, 只能逃亡, 而且还不一定顺利。”
这姑娘身量娇小,但是身上穿的外骨骼却狰狞恐怖,这玩意儿的重量可想而知,但即便在重力环境中, 女孩的动作看上去仍然轻松灵动。
“这也是他们应得的,捏造了皇室的血脉, 煽动无辜的群众……”安娜低头看了看牌局,随后转向娇小女孩,“伊娃, 叫不叫牌?”
伊娃吐了吐舌头:“我不叫——上一次去参加那个什么聚众宣誓真是恶心死我了,你们相信吗?他们竟然要我去亲吻那个‘陛下’的鞋面!我的天啊!”
“真是了不起的经历,所以你亲了吗?”伊娃身边俊秀阴柔的青年接道,“轮到我了是吗?这把牌我赢定了。”
伊娃一脸菜色:“没有,我装作太激动晕倒了,在被拖出门口的时候‘苏醒’过来再溜回去继续拍——波洛夫,你是不是出千了?”
“不,和你们打牌用不着出千,甚至不需要动脑。”坐在伊娃对面的阴柔男子微笑,他侧头看向舷窗的方向,“老大,你真的不来玩一把吗?没有你的牌局太简单了,完全丧失了消遣的功能。”
此言一出舰桥里顿时就响起一阵抗议,米哈伊尔侧过头来看了看他的伙伴们——这些青年人是雪狼如今的年轻一代,他们一同长大,既是他的助力臂膀,也是他的兄弟姐妹。
“我就不来了,我盯着航道吧。”米哈伊尔笑了笑,“波洛夫,要是桥牌不能满足你的话,你就去,伊丽莎白不是新存了一个盘的小说?”
“那些小说?”波洛夫丑拒,“你是指没有逻辑的罗曼小说,还是那些‘复兴派’诗人的无病呻吟,或者男人和男人的色情文学?不,我都不喜欢。”
“那就打游戏吧,这一次我买的游戏都是最新发布的,全都没有开封过,本来是——”米哈伊尔顿了顿,若无其事道,“里面有许多解密类型的,应该能够满足你。”
波洛夫微微皱了皱眉。
本来是……?本来是什么?米哈伊尔在首都星下载这些游戏的时候,脑子里会想到的人只有一个。
安娜仍然在兴高采烈地组织着她的桥牌,伊娃在大肆斥责反叛军的恶行,汉克一手牌一手酒,伊万开始荒腔走板地唱歌……
所有人都是放松又愉快的样子,只除了他们的老大。
波洛夫把手里的牌随意塞给一边看牌的队友,随后起身走到米哈伊尔身侧:“老大,我听说我们在莫斯科的站点收到了指名你的信息。”
米哈伊尔垂眸:“是的。”
“留言的主人挺特别,他的签名好像是……双倍糖双倍奶?”波洛夫轻声道,“当然了,这些还不是最有趣的,他用的密匙——”
“波洛夫!”米哈伊尔打断他的话,“不用劝我。”
波洛夫可不怕这个,他扭过头看向舷窗,继续道:“他用的密匙竟然是ж-02系的,真有趣不是吗?明明老大您还没有结婚,但您却已经把伴侣的密匙交付他人,您是怎么想的?”
米哈伊尔:“……我能有什么想法?想给就给了。”
“是,密匙想给就给了,游戏想买就买了,委托想接就接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
波洛夫斟酌了一下用语,直白道:“您总得给我透个底,您到底想拿阿列克谢怎么办?是继续追还是放弃,或者直接抢人?反正他们家就那个小破船,船上只有一堆没什么用的宇宙鲲,我们要绑架还不容易?”
“不论如何,我们都会帮你的,这总比喝闷酒来得痛快。”
米哈伊尔沉默了片刻,随后笑道:“说得我们像是什么星际海盗似的,接下来雪狼就是是合法商人了,行事要谨慎。”
波洛夫也笑出声:“老大,你在开玩笑吗?”
星际猎人和星际海盗同出一脉,接任务和打劫也没什么太大的业务壁垒,按照波洛夫对米哈伊尔的了解,不论是列克谢的拒绝或者星际通缉都不是阻拦他的理由,他迟早会出手去劫人,但喝闷酒?这种事情不应该是米哈伊尔会做的。
“廖沙让我等他一个月。”米哈伊尔坐起身,提起酒瓶,隔空投入不远处的回收口,“一个月后,他会给我一个结果。”
不远处打牌的人群突然哄闹起来,大约是有人使用的出千技巧过于拙劣,纸牌被扔得漫天都是,青年人们嬉笑着互相推搡,伊娃用巨力推开身边的同伴,大声宣布刚得到的最新消息,幸灾乐祸地抨击这群得罪她的反叛军。
“……开始了开始了,他们开始无差别攻击航舰和劫掠沿途居民星了,我就说普加乔夫管不住激进派!”
“哇,轰击平民和商用航舰,疯了吗?他们不想逃跑了?”
“谁知道呢,大概是皇室军队追得太急了吧。”
……
米哈伊尔看着热闹的舰桥,这一幕让波洛夫露出了不自觉的笑容,按理说伙伴们的快活应该能让米哈伊尔感到同样的放松,但——
这一刻,他的胸膛里,像是已经被掏空了,一种冰冷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后背,仿佛不祥的预兆。
预兆着什么呢?
也许是永别。
—————
弗拉基米尔在指挥舰上,成功地收到了波将金将军的怒火。
首先是一段真挚的咆哮致辞:【……您难道不知道前线有多危险吗?!这一片宙域里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反叛军,您是陛下的继承人,您怎么能将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您的安危涉及到乌萨斯的未来!请立刻打道回府吧——!!!】
以及最后的华彩总结:【殿下!您不能!!至少不应该!!!】
弗拉基米尔边听边点头,优雅极了:“多谢您的关怀,我很抱歉,将军,让您担心了。”
波将金将军熊熊咆哮:【啊!!!——请给我您的坐标!我立刻派遣军队来保护您!!】
弗拉基米尔耸了耸肩,他现在大约知道母亲喜欢这位将军的什么地方了,不过这些和他无关:“镇压反叛军的优先级在保护我之上,波将金将军,我能够保护好自己,请您千万不要因此改变策略,不能让任何漏网之鱼出现……”
他这个继承人的性命其实真的不值钱,奥莉嘉一世如今正值壮年,而且弗拉基米尔知道她随时有受精卵能投入培育,能够替代他的弟弟妹妹实在是太多了,他唯一的优势就是父亲是伊万五世——啊,说到这个优势,母亲不是正在寻找哥哥么。
其实这样也挺公平,他弗拉基米尔只继承了母亲的黑鹰血脉,不论是黑发绿眸还是类似的性格和思考倾向;而阿列克谢则继承了乌萨斯的凛冬雪原,还有爸爸的外骨骼天赋和浪漫自由的天性。
再加上年龄,怎么看阿列克谢才是最好的继承者。
这么想着,弗拉基米尔一时间竟然有些走神。
阿列克谢继承了爸爸所有的优点,难怪他是这样的耀眼,让人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到他的身上,然后就再也挪不开了……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叫人喜欢得不行,后来知道阿列克谢是星际猎人时只觉得不可思议,那种明珠暗投的感觉都让他替阿列克谢委屈,然后紧接着又难免渴望与嫉妒,弗拉基米尔也因此嫌弃自己的卑劣,但一旦相处久了他才发现,比起银发蓝眸的外貌,阿列克谢这个人的性情才是更吸引他的光源。
自由的像是风一样,无拘无束,无畏无惧。
不过波将金将军是不会走神的,他专注地嚎着:【殿下,您知道吗?!反叛军已经开始疯狂地无差别攻击了!他们放出的许多舰队都在自杀式袭击,那些疯子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为了带来更大的消耗,我们现在的战局——】
“我知道。”弗拉基米尔回过神,他笑着打断波将金将军的声音,很奇怪的,他的声音足够轻柔温和,但却压住了波将金激动的咆哮。
莫斯科亲王对着光屏中的将军平静地道:“是的,我再清楚不过了,而我现在也正在对抗这些疯狂的叛军。”
波将金:【您说什么?】
弗拉基米尔划来光屏,让出视野:“如您所见,我正在阻拦一支反叛军的舰队,他们想要对居民星施.暴,而我不允许。”
光屏上正显现出一幕激烈的航舰战争,仍然带着西伯利亚星标志的航舰集结在一起,他们是进攻的劫掠者,正疯狂地倾泻出狂暴的能源。
而防御者无疑是乌萨斯皇室的军队,所有的舰队排列在一起,共同组成了一幕能源墙,暂时抵挡住了反叛军的进攻。
皇室军队的身后是居民星涅日沃罗,这颗行星在宽广的乌萨斯境内只能算是三等居民星,实际上它并没有太多的战略价值,论工业粮产和矿藏也排不上号,它甚至连交通枢纽都算不上,因此也没有任何应对宙域进攻的星球级别防御设施和军队,但……
这颗居民星上,生活着数十亿平民。
波将金捏紧了拳:【我让宇宙堡垒立刻派遣增援,增援将在七十二小时内抵达,请您视情况撤退,以保重自身为第一——】
“不,波将金将军,您说错了,我早已经向宇宙堡垒申请了求助,您无需再次重申。”弗拉基米尔微笑,“还有,我是不会逃离的,我不可能把我的国土暴露在暴徒的炮火中。”
短暂的通讯结束了,弗拉基米尔关闭光屏,将注意力全部投入了眼下的战场。
如今的星际战争,在两军相聚较远的时候,星舰之间会使用重能量炮来作为攻击的手段,当然防护层能够很好地抵消能量炮,胜负只取决于能量储备。
而一旦两军靠近,战局就会发生剧变,此时外骨骼的士兵将成为主力武器,防护层的能量频率变动区间是有限的,它在外骨骼战士的进攻下就是一张纸。
弗拉基米尔如今遇到的这就是个问题,他的军队当然不会缺少补给,毕竟身后就是一颗居民星,涅日沃罗的民航正在自发地为他们输送能源矿,但外骨骼的兵力却是一大短板,一旦反叛军靠近他的防御层,战局走势将会对他不利。
此时弗拉基米尔能够做的选择只有两件,一是等待救援,二是抛下身后涅日沃罗的逃走……当然,这个选择题并不难。
局势又僵持了数十个小时,屡次失利的进攻让反叛军彻底暴躁了,他们开始使用最极端的方式——自杀式的袭击。
一部分航舰突然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防御屏障,然后自爆。
这是弗拉基米尔第一次直面星际战场,而他不幸地遇到了相当棘手的场面,敌方的自爆的航舰在防护层上撕扯出漏洞,能源炮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蜂拥而至。
副官带着护卫们簇拥向他们的亲王:“殿下,指挥舰危险!我们需要立刻撤离!”
弗拉基米尔:“我要更换舰载,立刻重组成防护层,所有人撤离指挥舰——我们废弃掉它,用它的外壳来对抗接下来的自爆袭击!”
这条果决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事实证明它是正确的,它为弗拉基米尔又争取了五个小时。
更换了舰载后弗拉基米尔仍然在指挥防御,然而新的座载毕竟不是指挥舰,没有足够坚硬的外壳,当又一次连环袭击后,这艘舰载被从中撕裂,将内腔暴露在外太空。
舰载内的空气迅速地流逝,瞬间稀薄的气压成了最残忍的杀手,弗拉基米尔刚进入救援舱就被连人带舱体抛出了星舰,他甚至亲眼看到了一个来不及进入救援舱的人应气压而活生生地炸开,血肉就糊在观察窗上。
失去了重力系统,救援舱的天旋地转让弗拉基米尔仿佛回到了追杀的那段时光,
能源炮和辐射武器擦着边闪过,观察窗封闭失去视野,周围安静得像是死去了一般,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死亡成为最残忍的精神折磨。
涅日沃罗星不远处是陨石环带吧?安全的宙域又已经被反叛军占领,漫天乱飞的救援舱将成为最好的靶子,就这样飞出去大概会死,也许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但如果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头昏眼花、胸闷欲裂,但此时的弗拉基米尔却很奇异的,并没有多少对死亡的恐惧。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命运真是无聊又可笑。
诞生起就失去了他所憧憬的生父,突兀的样貌与乌萨斯的皇室格格不入,至交好友可以把刀刺入他的胸膛,生身母亲从未把他当做血亲,恩师也已经被他送上了逃亡鸢尾星系的航舰,从此就是远隔星系,再也见不到了……
也许他早就该死了,也许他就不应该被阿列克谢捡到,也许乌萨斯的皇室真的遇到了什么诅咒……比如说空难和救援舱丢件。
一片黑暗中,弗拉基米尔的思维已经足够涣散,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伊万五世的留影和画像。
命运的玩笑是多么残酷啊,明明阿列克谢才是最好的继承人,他和他们的爸爸是那么的相似,所有人都会喜欢这样的继承者的,就连母亲都会很骄傲,毕竟她最欣赏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璀璨耀眼的人物,要是他们能一起长大,他一定会像对待父亲一样去依赖这样一位长兄,而阿列克谢……也会很爱护他的吧?
也许会和他一起藏在碗柜里,然后在女仆长来找到他们前抱着他跳窗跑走,一边爬树一边哈哈大笑——黑暗的救援舱让弗拉基米尔回想起似曾相识的回忆。
童年时他四处躲避女仆,当他一个人钻入碗柜时,他从缝隙中看到了大厨房的窗户,那窗外的苹果树枝繁叶茂。
幼年的弗拉基米尔想过要爬下去的,可是那时候他一剧烈运动就胸膛疼痛,四肢无力,呼吸困难。
不知何时,弗拉基米尔的救援舱已经停止了颠簸,观测窗上的鲜血肉沫已经干涸,凝固成梦魇一般的肉膜,挡住了他所有的视野,弗拉基米尔只能从耳边听到的机械音来判断救援舱已经被某一艘星舰回收了。
弗拉基米尔有些自暴自弃地笑了笑,他捂住可能已经摔出脑震荡的头部,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又被救了吗?
不知道这善良的人是谁呢?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救他的——不,战场上的星舰总共有多少,被好心人救援?想什么好事呢,总不可能又是阿列克谢从天而降!
捡到他的人大概率是反叛军,那么接下来又将是一次生死博弈,他首先要掩藏自己的身份,然后想出脱身的方法来,要有足够交换的价值,莫斯科亲王不能被俘虏,要是情况糟糕就自我了断,他——
救援舱的舱门在面前打开,弗拉基米尔冷漠地抬起头,然后他的思绪便凝固了。
那些本想说出口的话,此时全部被卡在了喉咙里。
舱门外,一位银发蓝眸的青年朝他伸出了手:“哟,好巧,我又捡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