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一次王都。”
缪宣想, 也许这一次就是最后的告别了。
黯淡的光线中, 芬里尔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缪宣游荡在黑暗领域和光辉之地的每个角落。
也许曾经他们的每次分离会有告别和祝福, 但在两人渐行渐远后,这点小小的温情早就不复存在。
但即便如此,芬里尔仍旧保持着时常来圣安珀城墙的习惯。
“您要去光明圣城么?”芬里尔笑了笑,“那么, 我会在您离开的时间段中维持秩序的。”
他并没有意识到缪宣只是久违的、纯粹的前来告别,他只以为这是缪宣的又一次警告。
芬里尔有这样的回应,反到让缪宣愣了愣。
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定位太复杂了, 若说挚友那当然不是,但要说是敌人那也荒谬,他没有这样自作主张的下属,也不会这样认同暴虐疯狂的同胞。
更何况这个男人还在自己的灵魂深处保存了一半无垢纯真的自己……
他们竟然真的走到了连告别都顾虑重重的地步。
缪宣长久的沉默又让芬里尔误会了。
“看来您需要一些我的助力?”西北总督笑得狡黠, “那么我的陛下, 您需要什么呢?若说情报, 属下可是不输给您。”
“并不是这样……”缪宣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决定说出来,“我曾告诉过你我与巴尔德尔合作过, 在圣洛伦我们得到了一批资料,如今学宫的组建就是为了翻译它们, 实际上我也在做一样的事情。”
“日轮的诞生需要圣人的托举,而圣人就是拥有黑色特征与体质的人,所有城市的日轮都由圣人托举, 也就是说,他们全都是黑发黑眸的人……”
缪宣停止了叙述,沉默在两人中弥漫,昏暗的光线和披风遮挡住了芬里尔的面容,他看不清芬里尔的表情,但是缪宣想,他能猜到芬里尔此时此刻的心情。
也许是震惊?或者觉得荒谬?总之不是什么平和的心态。
良久后,他听到了芬里尔轻轻的笑声。
“陛下,您从未欺骗过我。”他说,“这一次,也是如此?”
缪宣:“……”
话已经开了头,继续往下说就不难了,缪宣道:“是的,而且……日轮的种子就在我身上,只要能抵达王都的教堂,我就能做到托举日轮。”
这一次不再是死寂了,芬里尔的呼吸越发急促,很神奇地,缪宣竟然听到了他的心跳声,这样强烈又急促。
就像是……濒死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芬里尔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和平日不一样。
“原来,这一次是告别?”他问,“霍尔德尔,你在和我,告别?”
缪宣:“……是的,你不是曾问过我是不是尼德霍格?我给了你答案。”
看来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还是太大,芬里尔连“霍尔德尔”这个名字都叫出来了。
芬里尔朝着缪宣逼近,昏暗的光线中,缪宣终于看到了他赤红色的眼眸。
“你要付出什么?”他在质问,“做到托举日轮——寿命?力量?灵魂?”
“都不用。”缪宣实话实说,“托举而已,日轮的力量有它的来源。”
这一切又和芬里尔得到的学宫情报重合了,圣人的特征就是黑暗遗民。
……黑暗遗民,也不过是仅次于恶魔的蔑视称号。
芬里尔不想听下去了:“您什么时候回来?”
缪宣笑了笑,避而不答:“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抬头望向城郭外黑沉一片的土地,在这里隐约能看到那些残破建筑物的轮廓。
这里不是长城,城门外没有沙漠,只有数不尽的白骨和行尸。
完成任务与否根本就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的决策,他的方向,他的目标。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从一开始,他走上这条路为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世界灰暗了太久,也是时候变化了。
“我走了。”缪宣笑了笑,“你保重吧。”
—————
结束了一天的巡视后,巴尔德尔回到了狼牙口,他更换了身上的铠甲,找到管家询问:“路基塔克总督在吗?”
管家诚惶诚恐地回答:“老爷还在外城的城墙上,他将和今日的骑士们一同巡逻。”
“巡逻?”巴尔德尔问,“能够和属下一同战斗,这真是值得赞扬的品质,你们的总督天天如此么?。”
管家知道的消息也有限,他躬身道:“老爷每个月会巡逻一次。”
巴尔德尔淡淡地评价:“十天一次?那倒是不错。”
管家赔笑道:“陛下,那么那些求见您的人?”
来自圣苏卡的贵族们并没有因为误会结束而离开,他们冲着君主的名头盘桓在狼牙口中,谁都在渴望抓住这次新王巡视的机遇,给自己的家族来一个飞跃。
要是能因此进入王都就更好了。
巴尔德尔着实厌烦这种应酬,但是全部拒绝是不行的,他只得道:“请把请帖给我的骑士,我会召见一些人。”
管家立刻领命退下,而正在此时,苏利文拿着来自王都的信件赶到了。
王都的消息是最重要的,巴尔德尔当即拆开火漆,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部分关于学宫的汇报。
这一次学宫的汇报很长,足足有五页,巴尔德尔越看越是皱眉,翻到最后一页竟然直接捏皱了信纸。
苏利文从未见过君主在看学宫的消息时这样失态,他有些担忧:“陛下?”
巴尔德尔折合信纸,他看着苏利文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记载着日轮与圣人的石碑上会出现关于‘黑暗遗民’的内容?”
苏利文一愣:“这……谴责魔鬼吗?难道说曾经圣人们在孕育日轮时会受到魔鬼的觊觎和伤害?”
巴尔德尔定定地看了苏利文一眼:“这确实是绝大多数人的猜测。”
苏利文一头雾水,他没能明白君主的意思,巴尔德尔也没有给他解释,他放下学宫的推测,转而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一切消息都是老样子,王太后继续小乱子不断,贵族与大臣们仍旧追逐着利益,正值社交季,订婚和联姻掩盖在利益交换与姓氏结盟上……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内容,但是巴尔德尔却再也静不下心来。
无数乱七八糟的消息错综复杂地交集在他的脑中,每一条似乎都是独立的,但每一条又像是有着无数的关联。
谜团重重的“佣兵”、与黑暗领域关系密切的“饿狼”、母亲隐藏的王室秘辛、去向不明的贵重金属、冲突不断的石碑解读、即将陨落的圣安珀……
一定有什么是他没能抓住的,巴尔德尔有预感,一旦他能解开其中任意一个谜题,其余所有的信息将连在一起,真相大白。
日轮,到底是什么?
—————
寒夜的风嚎啕着咆哮,芬里尔再一次站在圣安珀外墙的大门上,来自黑暗领域的寒风无所遮掩,径直从西北方南下。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了知觉。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实在什么时候呢?
也许是在牢笼中第一次看到那个血脉相连的路基塔克家长子,明明是亲兄弟,但是他能得到父亲的爱抚,在日轮的光辉下微笑。
他的父亲发现了他的窥视,于是他连唯一的、巴掌大的窗户也失去了。
或者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另一个人的火刑,他有着黑色的眼睛,头发则早被他剃光,但是谁会在乎他到底曾做了什么呢?苟活在光辉的土地上就是他的原罪。
那时芬里尔已经把头发用珍贵的染料染白,他躲在人群中看着那火刑架上哀嚎的男子,听着哔啵作响的火焰,看着翻滚发黑的皮肉,闻着焦臭恶心的气味——他恍惚间也像是承受了同等的痛苦。
还有啊……大概就是他杀死了父亲和长子的时候吧?他们的力气真大啊,就算是被喂了药都还能反抗,掐死他们可算是花费了他好大的力气,他的手臂被指甲划出血淋淋的口子,至今仍然留下数道伤疤。
但是大门推开的时候,他看着他的眼神再不复从前的温柔。
……
麻木的次数太多了,于是芬里尔学会了沉默,他用笑容藏起所有能撕裂理智的情绪,他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杀人,仔细地剖开这些所谓的光辉子民,而他们死后也不过是一滩腐烂的臭肉。
谁都一样的,有什么区别的?
但是日轮带来了不同,它们太亮太美太温暖了,它们把人硬生生隔离出了截然不同的两面,它们庇护着这些孱弱的光辉子民,这些本该被淘汰的东西。
要是日轮沦陷那该多好啊?黑暗才是真正的公平,他的王登上王座,一切臣服在崭新的帝国中。
芬里尔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直到他的王冷酷地拒绝。
这个占据了他生命中一切欢.愉和痛苦的人,现在又给了他最极致的绝望。
假如日轮由圣人孕育托举,那么……那么……
那么他们这些挣扎在黑暗中的种族,一直以来所遭受的、所作为的、所渴望的、所期盼的……都成了什么啊?
在芬里尔久远的记忆中,当圣安珀的日轮还能真正照亮这一片城墙的时候,他曾在此目送过他的离去。
那时墙根隐约还能见到藏在阴影中的尸骨,也是他笑着告诉他,“别怕”。
日轮越来越黯淡,这个地方也越来越荒凉,当第一只行尸徘徊在此处时,芬里尔已经成为了路基塔克家新的主人。
从此他也失去了告别的资格,这石雕的日轮上再也不会出现他所等待的那个人。
多少年了呢?芬里尔终于等到了第二次告别,但是这一次他不愿祝福,也不予回应。
‘为什么’——这就是他最想问的问题,但是他知道他得不到回答。
芬里尔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光,即使隔着一层佛丽嘉石打磨的薄片,他仍旧被那光芒灼伤。
他不愿登上王座,他所求的是辉煌万丈的明天。
他说他将托举日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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