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让是真被这一问惊到了, 他装作小厮,不只是为了掩饰身份, 更是为了看看陆公子口中的能人。赤旗帮声名不显, 帮主又是这么个青嫩的少年人,之前他还略有疑虑,哪料一上来就被人叫破行迹, 现在连他们的安排也能猜出来, 是陆俭透露了风声,还是猜出了端倪?
不自觉看了陆俭一眼,孙元让才道:“不全是。”
那一眼,伏波可瞧见了。略一思索,她也看向了陆俭:“对面有你的人?这群泼皮是提前就找好的,只为夹带人混进大牢?”
陆俭笑了:“还是瞒不过贤弟啊。不错,孙兄曾在城中数个帮派安插人手, 我正好能让人联络一支, 前来行刺。”
孙元让也反应了过来, 两人并未交底,实在是这位伏帮主心思敏锐, 道破了他们的谋算。他也叹了声:“实在是大牢森严,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 这才让陆兄冒险一试。”
这短短几句话, 足以让人看清其中弯弯绕绕了。严远忍不住在心底“啧”了一声,看来胆子大的,还真不止一个。为了送人进大牢做内应, 蓑衣帮应该是做了不少安排,谁料牢房太严,始终没法成功,这才联系上了陆俭。那场刺杀其实并非作假,前来的刺客也明显带着杀意,但是人却是提前就选好的,本事还是其次,重要的是里面掺了沙子。难怪陆俭会让他们手下留人,又出人意料的选择了报官。
这就是实打实的以身为饵了,如果不是他们守在身边,陆府家丁就算能解决,估计也得有所损伤,陆俭会紧张再正常不过。可是话说回来,去哪儿都要带着他们,没事在大街上闲逛,为的又是什么?不正是为了引蛇出洞,并且以他们为屏障,多一重防护嘛。
都算计到这份上,还不肯提前知会,是该说这人心思深沉呢,还是该说他自信过人,胆大妄为呢?
然而这番安排,对于他们来说却未必不是件好事,严远一下扭头看向伏波,就见对方靠在了椅背上,笑着摇了摇头:“陆兄还真是大胆,也不知会一声,人要是被我杀了怎么办?”
陆俭无奈一笑:“谁是细作,就连我也分不清楚,杀就杀了呗,左右不过是运气。再说了,就算送进牢里,能不能活下来也要靠运气呢。”
这才是伏波想问的:“要是活不下来,岂非白费工夫?我记得进大牢都要受刑,还是你家这样的麻烦事,估计不少人想让他们死吧。”
这次回答的,却是孙元让:“进去的其实都是送信的,只要露面就行。况且陆兄也说了,陆家后续还会有所动作,很快就会动手。”
伏波眉峰一挑:“放火?夜袭?”
这话显然是问陆俭的,他勾了勾唇,显出一抹嘲讽:“估计会先放火吧。等库房烧起来,会引发大火,到时就是劫狱的时候了。”
这可太毒了!完全是趁着陆家发难,搞一波大的。到时候真要是劫狱成功,肯定要把事情推到陆家那边,这样的大案少不得折腾……严远简直都要同情陆家了,何苦招惹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呢?
不过越是乱,对他们越有好处啊。严远顿时想起了之前伏波的吩咐,他们不就打算浑水摸鱼吗?现在有人搞事,还跑过来会面,可是涉入的最好机会了!
伏波神色却无变化,只道:“既然你们都安排好了,为何还要寻我?”
孙元让此时也收敛起了猜忌,拱手道:“在下也听陆兄提起过,伏帮主胆色过人,嫉恶如仇,这才请他引见。吾等虽说有把握救人出来,也筹备好了脱逃的路线,但是陆上总不如海上稳妥,想请伏帮主送吾等前往潮州府,将来必有重谢!”
“既然是去潮州府,何不选青凤帮,他们应当更有把握。”伏波反问。
这真是连“重谢”都不放在眼里,然而此刻孙元让已经明白了陆俭为何会让他见这位赤旗帮帮主,而非其他海上大豪。一个有分寸有顾虑的人,往往要比大包大揽的更加可靠。他正色道:“一事不烦二主,况且比起沈三刀,在下还是更信伏帮主。”
因为陆俭,她的确算是涉入此事了,而真乱起来,她也的确会尽早离开番禺。然而面对这郑重请托,伏波突然一笑:“你既然知道我嫉恶如仇,不怕我看不惯蓑衣贼吗?”
若是寻常大盗,这一句就足以撕破脸了,孙元让却洒然道:“我蓑衣帮从未欺压良善,逼迫百姓,只杀官开仓,救了不止多少苦命人。别人视我为贼,我却觉得天底下最大的贼,乃是朝廷诸公,是世家巨宦,是那些吃了民脂民膏,还要吃人的家伙!赤旗帮帮规,我亦有耳闻,正是因为仰慕伏帮主为人,才求上门来。哪怕此事不成,也愿交个朋友,结份善缘。”
他的目光炯炯,神色坦荡,出口更是振聋发聩,让人不由自主生出钦佩。看了那人良久,伏波才缓缓点头:“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有些事情,得提前问清楚才行。”
孙元让闻言精神一振:“伏帮主请讲!”
“劫狱大概在什么时候?”伏波问道。
孙元让立刻道:“这个要看陆家什么动手。”
陆俭微微一笑:“不会超过五日,我有内应会提前报信。”
伏波颔首,又问道:“若是如此,停在番禺港的船队就要提前动身了。到时闹腾起来,明德兄不会受到牵连吗?”
这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劫狱时陆家人闹的最欢,那么被人怀疑的,除了江东陆氏,自然也要包括陆俭。船队离开,会不会让他的嫌疑更大?
陆俭面上的笑容更盛:“别人都要杀我了,提前支走几艘船又有什么奇怪的?而且劫狱时,那群刺客也会出逃,将来必然会留下线索,为什么不能是别人陷害我呢?”
“再说了……”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了快意,“我也是不折不扣的陆氏子弟,勾结贼匪的不论是我还是我那三弟,终归有人面上不会好看的。”
那笑没有丝毫温度,相反透着股让人发寒的冷意。严远都忍不住摒住了呼吸,这构陷真是毫无破绽,不论最后罪责落在谁身上,对于朝中的陆大人都是糟糕透顶的把柄。不救这两个儿子,他自身都难保,可是救了人,仕途便能保住吗?之后几个月,恐怕两边都要被严加看管,那时候陆家的船自南洋回返,陆家还能找来人保驾护航吗?而若是损失了那么大一笔钱财,他那继母三弟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这简直是个环环相扣的死结,除了杀掉陆俭本人意外,没有任何破解的办法。甚至闹过这一场后,哪怕陆俭丧命,都能把自己的死当成是最后的杀招,让陆家深陷泥潭,难以脱身。这样的心思手段,足能让人胆寒了。
然而问话的人,却没分毫惧意,伏波只点头道:“那还请陆公子早做准备,明日船队就要离港。”
说罢,她又转向对孙元让道:“孙兄可否告知你们救人的计划?”
孙元让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事关重大,恕我不能直言。”
这并不奇怪,伏波又问:“此事乃是孙兄一手谋划吗?”
孙元让还是摇头:“并非,孙某只是依计行事。”
看来后面还有个谋士啊,而且本领相当不差。伏波再问:“届时府衙会陷入大乱,大牢被人攻破,囚徒四散?”
“应是如此。”孙元让立刻道。
“那你们何时出城?”伏波立刻追问。
不论是放火还是劫狱,肯定都是夜间动手,到时番禺城门紧闭,守军又数不胜数,肯定是出不去的。而天亮后,必然全城警戒,缉拿要犯,多留一天就多一份风险,这事当然要问清楚才行。
“若是一切顺利,天亮后就能出城!”孙元让斩钉截铁道。
“若是救人不成呢?”伏波反问。
孙元让的神色微微一暗:“那吾等也会尽快撤出番禺。”
这答案就让人玩味了,究竟是撤走后再做打算,还是救人不成就不用再救了?这到底是拯救人质,还是解决累赘,再次转移仇恨?
看着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伏波笑了出来:“那我也等天亮后再离城吧。”
孙元让吃了一惊:“帮主不怕走不掉吗?”
“灯下黑,才最安全。”伏波淡淡道。
这人胆子也不小啊!孙元让心头暗暗一惊,也有些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自己连计划也不愿说出口,对方自然不能轻易相信,必须等闹起来了,搞明白城中局势,才肯放心带他们离开。这肯定是有些凶险的,但是比早早离去,等他们登船要可靠的多。眼前一抹黑还敢胡乱应承的,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心头又安定一分,孙元让颔首:“那便按伏帮主所言。将来伏帮主若有什么转运所需,只管寻蓑衣帮即可。”
世道大乱,山贼和海贼联手本来就是常有的事情。赤旗帮眼看就要坐大,蓑衣帮则已经拥兵数万,纵横几省了,又这样一个朋友,当然是件好事。
伏波转头看向陆俭:“明德兄以为呢?”
这是三方联手,自然也要第三方的答案。
陆俭笑着对孙元让道:“若是事成,江东就拜托孙兄了。”
孙元让心头一凛,干脆应是。他们和陆俭的协议其实很简单,却也十分古怪。对方愿意提供情报,助他们攻打江东。而那地方,最大的地主之一就是陆氏了,倒霉的会是谁还用想吗?养子养成这样,也不知说那位陆大人什么好了。
转过头,陆俭又对伏波道:“将来贤弟在岸上的铺子,我可帮忙牵线。”
伏波含笑回礼:“那就先谢过陆兄了。”
伏波是打算劫陆家船队的,到时候如果得手,大批的物资需要转卖,除了陆俭恐怕还真没人敢接陆家的货物。而且赤旗帮在番禺开店也是早晚的事情,有一个心思通透的领路人,的确好过单打独斗。
“能于两位相交,实乃陆某之幸,当浮一大白。”陆俭举起了手中酒杯,笑着对两人示意。
伏波、孙元让也同时举起了杯子,三人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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