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战后, 罗陵岛上也一日不得清净，救治伤员，重整营寨, 清点战获，还有大量的俘虏需要处置。除几大头目, 田昱、王财之类的后勤长官也回到岛上, 进一步厘清乱局, 也让岛上多了几分森然之气。

大胜后的亢奋，死里逃生的后怕，伤亡惨重的怒火，还有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渐渐在人心底堆积，也让战后的情绪变得复杂难明。在鼎沸的前一刻，那个期待已久的消息传来了。

“帮主回来了！”

就像卷起了一股狂风, 所有的压抑都被吹走，只剩下了狂喜。不知多少人聚在了码头，跟在头领、船长身后, 眼巴巴看向大船停靠的地方, 直到那身穿红裙女子步下舷梯，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瞬间，不知多少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帮主神武！”

“赤旗帮万胜！”

“帮主长命百岁！”

那声浪翻滚如雷, 炽烈如火，像是把所有情绪都融在其中, 虔诚的有若敬拜神明。有人哽咽, 有人泪流，然而人人唇边都带着笑，眼中都闪着光, 以如那高亢的欢呼声。

行走夹道相迎的狂乱队列中，那道红影宛若劈开了黑海，任由声浪狂卷，依旧步履稳健，神态如常。

跟在伏波身后，陆俭都不由轻轻呼出了口气，这一战打下的何止是官场、商场中的威名，这些如痴如狂的追随者，才是让人不由自主畏惧的存在。又有多少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保住本心呢？单论气量，世间也罕少有此等人物了。

比起陆俭的惊诧，沈凤反倒淡定许多，海上大豪若是没有御下的本事，哪能打出一片天地？只是此次大胜带来的势力急剧扩张，反倒是一重隐患，他来这里也是想看看伏波能否解决这一重危机。

不过他们怎么想并不重要，当伏波这个赤旗帮之主归来时，就到了庆功的时节。

大战之后是需要安抚人心的，唯有无上的荣耀才能告慰死者，犒赏功勋。

坐在那张古古怪怪的椅子上，石昊只觉胸膛鼓胀，脸色赤红。她当然想过自己会被帮主嘉奖，甚至成为亲兵，却没想到连路都走不动的自己，会被人推到台前，在千万人的注视下得到封赏。

然而她的确别人推了上来，跟那群一同参加夜袭，还活下来的选锋一样，被推上了高台。台下是一双双灼灼的眼，台上则是一群身居高位，面色肃然的头领。而她敬仰的那人，正站在众人身前，朗声说着什么。

石昊头晕的厉害，比那夜泡在海水里还晕，耳朵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她的话语，然而她还是知道，这是为她，为他们“授勋”。什么叫授勋？石昊说不清楚，然而她知道这是比“烈士”，比“英雄”还要高的头衔，是可以光宗耀祖，能在祠堂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恩赏。她一个小小的珠女，竟然也能得到如此荣耀？

在狂喜和不可置信，还有晕头晕脑的激动中，石昊看着那夺目的红裙向自己靠近，颈间一沉，一块大大的铜牌子挂在了胸前。

“干得好。”

那人对她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向着下一人走去。石昊却觉得胸前和肩头像是着了火，浑身都抖了起来，在也不顾旁人的目光，她伸手抓住那牌子，举到了面前，只见“一等功”三字铭在正中，三个她学过，也认识的字迹。

泪忍不住就涌了出来，石昊哭了，泪流满面。她可是在台上，被这么多人看着，怎能哭成这样？然而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身边那些或站或坐的同伴，那些脖子上也挂上了牌牌的家伙们也哭了，比她哭的还要大声。不知怎的，石昊又笑了起来，死死按住了那块牌子，她可没输给任何人。

嘉奖功臣的时间不短，然而每一个登台，每一次唱名，每一块灿灿发光的勋章，都牵动了台下无数人的心。这一战的奖励，跟以往每一次都不同，更庄严肃穆，也更激动人心。没有摆在众人面前的一箱箱金银，然而那块牌子的重量，丝毫不逊于真金白银。

等颁奖结束，伏波再次站到了众人面前：“今后赤旗帮将改制，民船、商船，战船分治，独设赤旗军。此军只收精锐，下辖五大舰队，由林猛、孙二郎、李牛、严远、钟大亮分领，每个舰队限额战船三百，自番禺到合浦，这广大海疆就是咱们要守护的疆土。”

轰的一下，台下炸开了锅，谁能想到赤旗帮也能建军？这是要跟朝廷比拼吗，也是朝廷禁海，这大海可不就是他们赤旗帮的了？

不只是谁高声叫了起来：“镇海将军万岁！”

既然成军，他们的首领自然就是将军，而这个名号代表什么，赤旗帮里无人不知。

这是邱大将军的名号，如今被帮主继承，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唯有这名号，才配得上帮主！

那呼喊声渐渐齐整，变得震天动地，让人心生敬畏。坐在台上，沈凤的眼睛也变得幽深了起来，他是经历过赤旗帮的庆功宴的，也比旁人更清楚两次庆功的不同。

不论是授勋还是改制，赤旗帮已经不再是海盗做派，不再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粗豪洒脱，而有了规制，有了条例，变得自成一体了。他想到的那个坑，伏波并没有踩进去，更没有被抵达顶点的声望和权力迷花了眼，也许这就是她之前说过的不同，是自己和许黑都没法理解的东西。

等所有制度立起来，赤旗帮也就不再是个区区船帮，而成了另一个王国，一个独立在朝廷之外的小朝廷。什么镇海将军？这分明是标标准准的南海王啊。

若她的势力继续扩张，会成就如何的功业呢？这一刻，就连沈凤也不由轻呼了一口气，至少他花费两年时间，是做不到如此地步的。乱世英豪，果真非同小可啊。

然而比起沈凤的感慨，陆俭的神色更为冷肃。哪怕身为赤旗帮在番禺的代言人，他也未曾真正接触赤旗帮的核心，因此压根不知道改制之事，此刻心中翻腾，更是难以言说。伏波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不动声色的，他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