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灯火通明, 笑声不断,严远却觉得有些难熬。之前赤旗帮忙于打仗, 练兵, 巩固基业,从未有一日放松,何况邱大将军的仇未报, 谁又有心情庆祝节日?然而经过此次大战, 赤旗帮算是在南海站稳了脚跟,虽说有过庆功宴,也建了将军庙,但是这一切都不如佳节时热热闹闹庆祝一番来得有效。
军中是不能长期绷紧那根弦的,越是压抑,兵士们就越容易积累戾气。寻常的官军可以用酒水、女人来犒劳将士,赤旗帮却不能, 他们毕竟是跟朝廷作对的, 若是放纵, 只会越来越像海盗。可是仅仅用荣誉、奖赏来节制,很难让兵士们从“战时”的状态脱离出来, 要真是把人憋坏了,说不定会闹出什么。
谁能想到, 帮主竟然只用一个“共度佳节”, 就把所有的戾气都化解了个干净。一同打糕,一同闹腾,跟亲人团聚, 跟同伴们欢聚,这“团圆”二字,才是最能消弭阴影的。而且所有人都会记得帮主的恩德,都会记得赤旗帮的情谊,等到过完节,人心也不会散,只会越来越凝聚,变成新的力量。
这样的人情味儿,寻常人岂能想到?可是所有人都在高高兴兴过节,帮主呢?
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而邱氏一门已经没有旁人了。就连那专门为女子设置的拜月宴,她都没去参加,只是关门闭户,独守屋中。
严远也曾想过,要不要把田昱接来,再叫上几个大头目,以及何灵、林默这两个小丫头,一起聚一聚。虽说男子没有拜月的传统,但是吃个饭,热闹热闹也不错啊。
可是这个提议也被伏波否决了,还把林默也赶了回去,让她跟家人一起过节。如此的举动,难免就让严远多想了。不论她再怎么精明强干,才能过人,也只是未满双十的韶华年纪,家破人亡对她岂能没有一点影响?
可是忧虑归忧虑,天都黑了,他也不好去找人秉烛夜谈,只能站在自家的院中,颇为焦虑的转来转去。他住的小院原先建的,外面没有围墙,唯有一道篱笆,能清楚的看到街上的景色。严远也不由自主的频频看向伏波居住的小院,谁料没过多久,竟然见到有人推门走了出来,是帮主!
毫不犹豫,严远疾步出了门,迎了上去:“帮主,你这是想去哪儿?”
伏波手里拎着食盒,见到严远也稍稍有些诧异:“你没去军营?”
“下午去过了,晚上他们闹腾,我留下众人也放不开。”严远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心,只是把明面上的理由说了出来。
帮中其他头目都是有家有口的,也就严远、田昱算是孤家寡人了,伏波了然颔首,随口道:“今天月色不错,我想去山上赏月,你要一起去吗?”
中秋虽说是赏月之时,但是经常会下月天阴,未必能看到满月。然而今天的月色实在太美,浑圆明澈,让她都不由生出了观赏的心思,这才带着酒水小吃准备上山。现在碰上了严远,自然而然也就邀请了一句。
严远一怔,似乎犹豫了片刻,还是应道:“一同去吧。”
说着,他伸手接过了伏波手中的食盒,就跟个护卫一样站在了她身后,伏波微微一笑,继续迈步向前。
这个营寨本就是依山势而建,旁边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小山,两人的脚程不慢,又有明月照亮前路,不多时就到了山顶。
站在高处向远方往去,那轮明月像是悬在了天际尽头,万里碧波皆是月影,灿灿生辉,夺人心魄。别说是伏波,就连严远都不由被那景色震慑了,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海上生明月……”伏波轻轻念出了半句诗,却没有接下句,而是笑着转头,“就这里吧。”
严远恍然回神,把食盒放在地上,取出了里面的东西。把布毯铺平,取出碗碟酒壶放好,却没找到酒杯和筷子。
正纳闷呢,伏波已经干脆的坐了下来,笑道:“只带了点水煮花生,凑合下酒吧。”
所谓“花生”,就是之前岛上种的那批蕃果,已经成熟了一茬,大部分都留作了种子,重新种下了,还有小部分各个头目分了点,不过他们都是带回家煮粥了,没想到还能用水煮着吃。
明白过来,严远也不再纠结,同样坐了下来。伏波把花生到了出来,分作两半,用那个空碗倒了些酒,递给了严远。
看了眼对方手里拎着的瓶子,严远也没拒绝,伸手接过,伏波冲他举了举酒瓶:“中秋快乐。”
这祝词有点古怪,然而严远心头却是一松,也有学有样道:“中秋快乐。”
酒杯和酒碗并没有相撞,只是遥遥一敬。把酒碗送到嘴边,严远轻啜了一口,那是桂花酒,入口有一种绵软的香甜,压住了酒液的辛辣,唇齿留芳。
果真是最适合中秋的酒。
然而喝了这口酒,两人却没有继续交流,而是自顾自的剥花生,看月亮。本就是入夜的山岭,四下无人,又是孤男寡女,多少让严远有些窘迫。可是花生扔进嘴里,轻轻一嚼,迸开的香气就浸满了口腔,吃上几粒再喝一口酒,意外的让人放松了下来。
两人十分随意的坐着,磕着花生,喝着小酒,赏着那压倒了一切,独占天际的明月。海风稍稍有些大,刮得云彩全无,也带来了那种熟悉的海腥味,恍惚就像置身海上。
不知不觉,严远手边的花生吃光了,碗里的桂花酒也喝没了,然而心中的忧虑却不知怎地也消失了,亦如那明月一样澄澈。
突然,身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想家吗?”
严远一怔,不由扭过头,身边那女子并没转身,目光依旧望向远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于是严远也转过了头,轻叹一声:“离家的时候太小,差不多忘干净了,倒是更想军中的日子。”
这回答让伏波笑了:“是啊,平日不会想的。”
当兵就是这样,出生入死,及时行乐,没人会经常的想家,那太消磨意志了,会扰乱军心,让自己身处陷阱。况且她家里的情况跟别人也不一样,回去总是会跟老头吵起来,一个骂不知好歹,一个喷冥顽不灵,最后闹个不欢而散,何必自找麻烦呢?
然而到了真正放空一切的时候,“家”就浮上了心头。那是床单上熟悉的气味,是书架上翻烂的小说,是味道不怎么样,但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也是晨跑回来,那杯温度正好的白开水。也许人记忆最清楚的,永远都是年幼时的晨光,大笑、争吵、褒奖、斥骂,所有让人尴尬,让人懊恼,让人恨不能发狂大叫和开怀大笑的东西。偶尔擦拭,那些记忆就鲜活的浮了上来,温暖又怅然。
她以前总是奋不顾身的前冲,也许心里也是明白的,不论落得什么下场,都有一个家在背后,可以容她栖身,不至于被风雨凋零。
只可惜,回不去了。
这一句,就像凭空拨动了心弦,让严远的手都忍不住一颤。他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也抿紧了双唇。此刻他前所未有的痛恨自己的笨拙,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该如何劝慰。
中秋之时,团圆之夜,又怎会有人不触景生情呢?
没人答话,伏波自然而然的说了下去:“我爹可真是个老顽固,从来都不想让我从军,偏偏又忍不住要教我武艺,盼着我出类拔萃。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他会高兴还是难过。”
严远的喉中哽住了,一时双眼都有些发红,然而这次,他答了出来:“他必会为你自豪。”
军门是何等痛爱这个女儿,他也是知晓的,一个深闺中的女子想要练出如此的武艺和兵法,需要付出的该是何等的艰辛?而离开闺房,创下这么大一份基业又何止是区区艰辛就能做到的。这天下,恐怕也没有几个比她更出色的男子了,军门怎会不开心?
伏波有些讶然的转过头,看向严远。她知道他说的是邱晟,是邱月华的父亲,可是这回答却又恰好戳中了她,替她给出了答案。是啊,不论再怎么愤怒,再怎么倔强,她父亲也是个老兵,一个肯把独女送上战场的共和国军人。他会为她自豪的,再怎么懊悔,再怎么悲伤,也依旧会自豪。亦如那位邱大将军。
于是伏波笑了,认真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那明亮的黑眸有一丝悲伤,几分怅惘,却并不没有不可自拔的仇恨和伤痛,一如既往的清澈见底,如同月华一般发着光。
严远反射性的垂下了眼帘,避开了那目光,然而心却猛烈的跳了起来,似乎要冲出胸腔。
然而没等他调整好面上神情,伏波就已经站起了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回去吧。”
说着,伏波已经迈开了脚步,严远呆了片刻,立刻翻身站起,卷了卷地上的东西塞进提盒,紧紧跟了上去。
月光依旧明亮,在两人身后拉出了长长的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