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杂乱的步子声进来,有人尖声喊着,有人急急出去,他被人扶上暖暖的榻,有人细心的伺候着他,又扎着针,喂着药。
慢慢的,天地安静了,夜幕降临了,身上的被子盖得暖融融的,让他一直舍不得睁开眼,而他也真就不愿意睁眼了。
睁眼看什么?
睁眼看这该死的老天,戏谑的老天吗?
他可以看得透天机,却是做不到去阻止,让他要眼睁睁看着这大历的天下,一点一点,都要毁在那个女人手里吗?
不,他不愿意。
所以,他不睁眼。
不知何时,他絮絮叨叨的正抱怨着,隔着眼皮的光亮,有一道明黄的颜色闯了进来,瑞灵均居高临下站在他床前,看着这个刚刚前几日还意气风发的钦天监大人,如今却苍老得如同七八十岁的老人。
他低低的问,“你们师父,为何突然就老成了这样?”
身边两个小徒弟浑身颤颤的答,“是……是师父妄测天机,泄露天机。”
皇帝浑身一震,惊讶道,“你们是说,他泄露天机?”
天机?是哪一次?
是指孟诺妖妃乱世,还是指天象隐星浮动?
果然都是真的吗?
雪孟诺……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便会长成参天大树。
暗夜浮动,人影重重,从钦天监中离开,皇帝足踏路上积雪,并没有立即回宫,而是负手而立,站在早已结冰成冻的御花池边,视线望着那漫漫一层薄雾,想着一些久远的事情。
可这事情,倒也并不久远,细想,又近在眼前。
“皇上,天气冷了,还是要早些回去的。”
和公公淡淡看一眼左右,垂目说道,“惠妃娘娘的事,也还需要处理……”换言之,就算皇上是皇上,此一刻,也并没有让他可以任性的机会。
寒风不能,天下更不可能。
国之君者,当下天下生灵为己任,后宫虽大,却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后宫。
宫中关系盘根错节,诸妃身后背景,俱都可以兴天下,又可以乱天下。
拂袖一甩,目中现出几丝寒凉,“好,回去吧!”
和公公应声称诺,连忙将早已备好的手炉给皇上递过去,明黄的身影离开了御花池的水边,拂袖向着苍茫的后宫,渐行而去。
和公公亦步亦趋身后跟着,却不知另有两双眼睛,正在默默的关注着这所有一切。
等得他们走远,武月寒耸了耸肩,动了动几乎要冻僵的双腿,有些叹息的抱怨道,“真是人比人能够气死人。他温哲烈有什么好,凭什么这个天下就是他的?”
想到他的父亲,他的姐姐……武月寒不是不遗憾的,但他没有半点感情,与他感情最深的养父养母均已不在,他也不必为谁去伤春悲秋的。那不是他的风格。
到底,曾经在大周街头迎着风雪卖糖人的憨厚孩子还是不见了。
“凭他是大周的王,这天下,就是他的。”
上官城从雪地里起身,腿有些寒,他们窝在这里有一些时间了,谁知道这皇帝就来这里不走了呢?想到刚刚亲眼所见,他的心又跟着沉沉往下。
回首道,“月寒,你回头想办法去打听一下,皇上出宫,是不是去了钦天监?”
这个男人,早已是让他看不透。
小时候的诸多情份,在他为帝为君之后,慢慢早已磨得点滴不剩,他瑞灵均既然能够狠心下手杀了他上官府一家,那他也早已不是小时候的那个他了。
人,总是会变的。
这天地之间诱惑太多,他们困不住自己的心,又挡不住外来的邪。
“好,这事我去办就行了,不过倒是你,还是要小心一些的。司礼监那边如果瞒不下去,就赶紧撤出来。”
毕竟新年快到了,届时,宫中人来人往,也难免会有人记得起他。
“我的事还不急,现在最急的事情,是她。”
是她,还是孟宫。
眼下虽是嫔位之份,可她所生两位皇子一位公主,无一不是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女人,真是想要好好的在这宫中生存下去,又该是多么的难?
他不能让她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行了行了,就知道你那点心事。我看你是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将她护得安安全全的吧?”
武月寒不悦着,他们二人同为皇帝的心头刺,又同在宫中潜伏这么日久,彼此之间早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是。”
上官城倒也不否认,他笑一下,抬手在他肩上拍拍,“去吧,宫中之事瞬息万变,一定要小心谨慎。”
是的。
对于这一句话,武月寒很赞同,他点头道,“宫中处处都是眼睛,你也一定要小心。”顿了顿,又问他,“那你呢?我去钦天监走一趟,你去哪里?”
他才不信就这样什么也不干,只是坐等消息。
在他武月寒眼中,上官城向来不是一个甘于等待的人。
上官城笑起,挑眉,“我?四处走走了。重华殿刚刚出事,也不知这个新年是否会低调而办,不过这一切,都是要决定于皇上的。”
寒秋如今早已出宫去往边关督军,这是皇帝的意思,也刚刚好,是他上官城的机会---对于寒秋,他是非常熟悉的,寒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他在宫中,他想要做的事情,总是要大打折扣的。
两人在这里说好,武月寒果然就迈步去往了钦天监。上官城原地略站片刻,与他走了相反的方向。
正是寒冬之际,整个宫中,一片萧条,除了墙角一枝寒梅遥遥而开,宸宫之中无一颜色。
宸妃现在变得很低调,她已经有了孩子可以赖生傍身的皇子,似是其它的一切都完全不在意了,整日里窝在暖暖的殿中带着皇子,无论饮食起居,她都细心细致,便是连皇帝来看了,都赞不绝口的称为她一个真正意义的贤妻良母了。
而宸妃的美,在眼下这个节口,那是变得越发的风采卓绝了。
她本就是个美人,更何况如今又添了一些由心而美的母性之美,那就更让人移不开眼睛了。
“明儿,明儿……皇娘的乖儿子喔。”
手里拿着一只拨浪鼓,宸妃眉开眼笑的与爬在地上的儿子正当玩耍,这已被封为明王封号的三皇子最近刚刚学会了爬,见皇娘手中的拨浪鼓一直摇晃作响,他嘻嘻笑着,伊伊呀呀爬过来,伸着白嫩嫩的小手想要,宸妃乐呵呵的,“明儿想要么?那自己来拿好不好?”
连上宫女太监各个都是一脸笑容的看着,原名为小明子的小太监,如今刚好撞了三皇子的忌讳,便被重新赐名,小桌子了。
小桌子上爬着上前,讨好的望着小王爷,又巴结着宸妃道,“小王爷,你快看啊,看娘娘手中的玩玩,真的好好喔!”
一边说,一边又乐得与娘娘套近乎道,“娘娘,听说今年新年,皇上要大办呢,奴才听人说,这其实也是为了给小主子们添个好彩头。”
这边逗弄着小皇子,又给娘娘讲着外边发生的事,宸妃手中的拨浪鼓就停了下来,锋利的眼缘不知何时已经向他漫不经心扫了过去,“可本宫怎么听说,重华殿出了宫,皇上正在悲伤之中,新年过节,有可能会更加简素了?”
她人在宫中,足不出门,可外面的事情,也自有人报给她知。
小桌子一听,顿时愣着,“娘娘,这……奴才失职!”
紧跟着一番身爬起,冷汗袭击,重华殿出事,是什么时候的事?
“蠢货!琦贵人都已经被打入冷宫侯着了,你还知道失职?”
宸妃冷哼,又说,“还愣着干什么?起来吧,以后多长点心眼!”顿了顿,又淡淡挑眉,看向冷宫那边,“琦贵人那边的事情,你小心些去办,记住,务必不留任何痕迹。”
眉眼扬扬,她将手中拨浪鼓扔下,小王爷伊伊呀呀的开心爬过去,小桌子吓得五体投地,连连应声称是,等得他终于离开这里,出得门外,门外寒风一吹,他身的上严寒,让他一瞬间有种想要冷死的感觉。
娘娘的意思是……
吓坏的脑子跟着动动,他瞬间明白了什么,赶紧一溜小跑出了宸宫,趁着四下无人注意,绕着偏僻的路段行着,去往了冷宫之处。
眼下冷宫,是真正的冷宫,根本比不得明月宫的曾经待遇,也由此可见,皇上的心,是该有多偏。
琦贵人呜呜咽咽在破破烂烂的冷宫中哭着,寒风卷着雪扑进来,她连个像样的被子都没有,身边伺候的人如今见她失势,又气她带来的晦气,更是不将她放在眼里,就如同这时,她想要喝口热水,拍着漏风的窗棱往外喊,外面的宫女却狠狠的瞪给她一个眼神,“喊什么喊,喊什么喊?好死不如赖活着,想喝水,你自己烧去啊!”
破壶,烂灶,没有任何可以下得去脚的地方,满地的老鼠乱窜,蛛网四结,琦贵人简直要疯了,她哭喊着,“你们这些狗奴才,你们敢这样对我,等皇上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