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系统不愧是主系统, 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如果不看它身上被正在陷入小规模混乱的001号系统带累而出现的乱码，乍一看起来还真没什么问题，连具象出来的声音都是和所有子系统如出一辙的冰冷机械音：

“我不认为我们有任何交谈的可能。”

托尼毕竟曾经创造过贾维斯, 因此当主系统被迫以低纬世界也能理解的代码集合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之后,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高维世界的产物正在陷入无可解的混乱状态中, 唯一能够解除这种状态的办法就是从问题根源入手, 只通过它的自检可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从现在的状况来看, 你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而且你也没有第一时间对我们展开攻击，因此现在的你必然受到了某种限制，实力大损, 如果我们不计一切后果的话，你很有可能会被永远困在我们这样的低纬世界里。”

“为什么不选择和平对话呢？这样一来我们双方都可以获利。”

主系统暂停了一下，才指出了托尼话中的“误区”, 至少在主系统的眼里是这个样子的：

“不，我的意思是从一开始，我和那些人类宿主之间的交易就是公平的。”

“我们将在你们的主世界里理应死去的人从时间线中带出来，赐给他们第二次生命和各种特殊能力, 让他们在平行世界中来回穿梭, 造成情绪波动以收集能量。”

“为避免这些人在时空旅行的时候，和平行世界的时间线中的自己产生冲突，我们还挪用了额外的能量, 将他们的存在抹消的同时，又将能量磁场相合的人填补到了这些人原本的世界线上。”

它停顿了一下，随即模拟出了十分真切的不解的情绪来。主系统没有必要撒谎，因为它是真切地对此感到不解：

“他们不仅能够死而复生，甚至还能够在别的世界体验之前没有体验过的生活；而我们索要的报酬，仅仅只是一点你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创造出来的情绪能量而已。这难道不是最互利互惠的事情么？”

“所以你们视我们为敌人，并要对我发起进攻，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所以它才会拒绝与光照会的人们进行沟通和交换条件。

因为这桩在它们眼里“很划算的互惠互利”的事情，竟然会被人类误解，那就说明道不同不相为谋，已经没有继续沟通下去的必要了，因为再怎么说也只不过是徒劳，不会有人能够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的。

眼看谈判陷入了僵局，湄拉出声辩驳道：

“这并不公平。”

她是在场少有的和温妮有过长时间多次接触的人，甚至还在不同的世界里重逢过，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湄拉很快就从自己平行世界的记忆中找到了某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如果真的像这家伙描述的那样，像温妮这样的时空旅行者都了解所有事的前因后果的话，那她肯定不会一次次都赴死得这么决然：

已经死过一次，却又在外界的帮助下获得了重生机会的人，是不可能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就主动选择牺牲自己的，至少该有一点迟疑吧？

这种时候的迟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懦弱与恐惧而导致的，是人性中最本能的、对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的尊重，对失而复得的东西的珍惜。

就算是温妮这样的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她的牺牲里连半点迟疑都没有，这就很不对劲，除非……

“被你选中过的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找到了开头最主要的那个点，接下来的推断就会变得容易起来，湄拉越说越心惊：

“平行世界容不下他们，主世界里也没有了他们的存在，甚至他们在与那些被填补了‘漏洞’的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因为外貌年龄等种种因素的不同，甚至根本就不会意识到，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你在培养无意识的杀人者。”

如果让一个人旁观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的死亡，除去心痛惋惜等感情之外，至少不会有额外的负罪感出现，因为那终归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但是如果让一个人在无知无觉的前提下，目睹了另一个人的死亡，等尘埃落定、无可挽回之后，再告诉这个人所有事情的真相：

他本来命不该绝，甚至可以拥有完美的人生，但仅仅因为与你磁场相近，你的存在又被抹消了，为了不造成无可挽回的漏洞，他就必须要为了填补你的消失而造成的空位而死，简而言之，这个倒霉的家伙是你的替死鬼。

那种后知后觉的无能为力和追悔莫及，连累了无辜之人的负罪感，便已经能轻易压垮一个人。

更不要说，这些时空旅行者是被这些高纬文明赋予了超乎常人的能力，因此能够在各个平行世界里辗转的人。

一般来说，有了异于常人的经历的人，如果没有与之匹配的超然的心性，在发现自己是那个独特的、独一无二的幸运儿，是“被选中的人”之后，他的心态就会发生一定的变化。

时间一久，这些人们慢慢就会把自己从普通人的行列中无意识分离出来，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去看待平行世界中的人们，再也没有了身为普通人时候的温柔与善良，取而代之的是自私、冷血与漠然旁观。

——然而当真相暴露出来的一瞬间，这种超然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与心理就会被全线击垮。

自此之后，只要这些时空旅行者还活着，还有最后一点人性存在，就无时无刻不在遭受道德的谴责与鞭笞：

你在无知无觉的前提下，旁观了一个无辜者的死亡。

他原本可以不用死的，但是因为要为你填补漏洞，于是他不得不死。

你是刽子手，是杀人犯。

如果说之前只会在各个世界中辗转的宿主，与高纬文明类比就好像是被养在饲养场里的普通肉鸡的话，那么在这个真相暴露之后，这种如影随形的痛苦与自责，便可以促使着宿主变成能够源源不断提供能量的永动鸡。

“是的，但这只是为了获取感情能量的合理手段。”主系统依然很冷静地辩驳道：

“为了奖励他们的付出，我们答应过每位个参与其中的人类，等轮回结束之后，他们就可以带着我们的奖励回到现实世界中去。”

和那些为了推动剧情进展，因此会在关键时刻将所有的情报都据实相告，然后等着帅气的主角们登场，被摧毁一切阴谋和盘算的反派不同，主系统愿意在这里和光照会多费口舌，完全是因为它根本就没觉得自己做的是不对的事情：

为注定死亡的人类提供第二次生命和体验不一样的人生的机会，所需求的回报只是一点感情能量，这难道不是很划算的事情吗？

“以人类的科技发展水平来看，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们无法做到长生；想要在现有的秩序社会中享有平均水平以上的生活，就必须持有大量钱财，我们直接为宿主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如果想要一直体会被认可、被喜爱的感觉，那么无人能比的美貌是必不可少的主要因素之一。”

“等所有世界修复完成、我们得到了足够的感情能量之后，他们就可以带着三选一的奖励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这有什么问题吗？所以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这三个奖励乍看起来的确很诱人，只可惜所有对神话和魔法略有了解的人，在听到第一个奖励的时候就会心生警惕、背后直冒冷汗了：

这个条件与西比尔的故事何其类似。

在神话传说中，西比尔是一位具有预言能力的女巫。她曾经将所有预言编纂成九本书，献给罗马王，然而在罗马王因其索金太高而拒绝后，西比尔立刻焚烧掉了其中的三本，将余下的书籍依旧依原价献上。

罗马王对她的做法感到奇怪，因此在大臣们的劝说下，读了剩下的六本残缺的书，却发现这些预言极其重要，可惜被焚烧掉的书无法恢复原状，他花重金购入的，永远便只能是残缺的预言了。

而她这份出类拔萃的预言能力，则来自于阿波罗的馈赠。医药与音乐之神、太阳神阿波罗曾爱上过她，赠予她预言的能力，又对西比尔许诺道，只要她的手中还有尘土，便可以长生不死。

阿波罗答应了西比尔的请求，然而这位伟大的先知却忘了索要另一样同等重要的东西：

不老。

自此之后，西比尔得到了永生，却日益憔悴，到最后几乎萎缩成了一具空壳，却依然只能永生，而求死不得。

因此，在听到主系统给出的第一个奖励里，也同样没有包含“不老”，只有“不死”之后，便能推断出来，这三个奖励都自带陷阱：

拥有过分的美貌却没有能够自保的能力的话会怎样，曾经引起了特洛伊战争的海伦的下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长生不死听起来很美好，可会不会被人发现异常先不说，要亲手送走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就是一种惨烈的折磨。等心灵上的痛苦过去了之后，便会迎来像西比尔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末路，直到最后能求的，便只有一死了。

相比较之下，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看起来的确是不错的选择，只要选择了这个奖励，一辈子都可以吃穿不愁——

但是关键的问题就出在这里。

所有宿主都知道，自己可以得到的奖励是三选一的。

在选择了足量的金钱，能够挥霍无度的同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身体也开始逐渐出现不大不小的毛病，在即将迎来衰老与死亡的那一瞬间，他们真的不会后悔，后悔在当初选择的时候没有选择长生吗？

财富是最能给人以“一旦拥有便无所不能”的虚假感的东西。

过量的金钱会让人迷失心灵，会让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然而在濒临死亡的那一瞬间，他们体会到的绝望感，便会更甚于选择前两者的人。

就算退一万步讲，真的有能够在金钱攻势下也能够放平心态的人，但是无限制的财富不断涌入市场，也肯定会引起人们的警觉的。

如果选择了无人能敌的美貌，那吸引到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就算暴露，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有常理之外的事情存在”；但如果现存的金融体系被无限的财富冲击到了的话，这样一来，吸引到的心生警觉的人可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

“这可不是什么能够让人满意的奖励。”扎塔娜冷静地一一指出其中漏洞：

“你在分发这些奖励，让人选择的时候，根本就没想着让他们真正离开你的操控。”

——得到了美貌的人想要回归平凡，得到了长生的人但求一死，富可敌国的人开始追求金钱无法买到的东西。

假以时日，隐藏在这些奖励后的问题便会一一暴露出来，为了满足更进一步的贪欲，或者为了解决曾经的选择遗留下的难题和麻烦，这些自以为刚从主系统的操控下离开的人类终究还是要再次回到这个没有出路的轮回死局中去的。

“那可就不是我们的问题啦。”

主系统很是无辜地弹跳了一下，莹白的光芒在这个密闭空间里摇曳出一道冰冷的痕迹：

“我们已经给出了足够令人心动的报酬，如果因为人类自身意志不坚定等原因而产生了意外状况，那也跟我们无关呀？”

蕴藏在它的话语中的，那份居高临下、从来都没有正视过人类的存在，只将人类当成可以随心所欲操控的对象的冷意和藐视，足以令人心惊。

“……很遗憾，我认为我们无法继续沟通下去了。”扎塔娜叹了口气：

“看来还是要把你困在这里。虽然我只是个不成器的魔法师，但真想要做到这一点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主系统身上的光芒又波动了一下，似乎在嘲笑着试图做最后抗争的人类们的自不量力：

“可你最多只能困住我一个个体。”

如果要和低纬世界的生物比耐心的话，它还是很有自信的：

只要它启动休眠程序，将所有的权限都移交给子系统们，那么对低纬世界的能量掠夺依然可以持续下去。

只要它休眠的时间足够久，直到把这些生物全都耗死，就算他们有继任者，能够将对它的戒备代代相传下去，时间一久，总是会出现破绽，它便能趁机脱离低纬世界。

——这就是它最强大的、没有任何破解办法的武器，一个字，耗！

可正在主系统险些要陷入休眠的那一刻，一道金色的光芒从虚空中盈盈流泻而出。

这个密闭的空间里的光源，原本只有从主系统的身上放射出来的光芒，还有钢铁战甲的胸口折射出来的一点冷蓝色。

前者自己就只是个数据集合体，后者如果不穿在人的身上的话，本身就是金属机械，根本没有生息感可言。

再加上他们的谈话从头到尾都杀机四伏，更罔论参与这场谈话的某一方还是来自高纬的生物，因此，在这道光芒以无可抗拒的姿态进入这个空间之前，这个空间里虽然的确有不少人存在，可也是真的半点人气儿也没有。

可这道光芒比起系统、人类之类的能够切实摸得着看得见的存在来说，它更像是某种精神或者意志的集合体，甚至超越了封印和束缚，宛如流动的水一样，温柔地倾泻在这个空间里了。

——在它落入密闭空间的一刹那，主系统就分明察觉到，有某种更加强大、更难以违抗的规则降临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规则好像是冲着它来的。

证据就是在“咔哒”一声轻响过后，它的休眠程序、攻击程序、防御程序等所有功能齐齐全线关闭，从原本的能够与这些人类分庭抗礼甚至还略占优势，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