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日历, 是简凌还在儿童福利院时养成的习惯。
他失去母亲时年纪还小,街坊邻居凑合帮他办好葬礼后找个地方就把人埋了。
家里更没有钱, 一穷二白, 什么也没有。
住的地方,还是租来的。
小小的城镇哪有什么完备的福利设施,一个孤儿根本无法存活。
被送去远处城郊的孤儿院后, 几经辗转,终于进入了一个合适的儿童福利院。
可是小小的简凌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去了哪里。
以至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 那个孤零零的坟头都长齐了草, 无人祭拜, 无人照看。
简凌再长大一些, 稍微懂事以后听别人说, 每当家人忌日或是清明时节,子嗣都需要去上坟烧纸, 给逝者寄去思念与下面需要的钱财。
但是简凌哪里想得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他有先去祭奠的想法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连母亲坟墓的地点都想不起来。
于是, 他就只能自己一人,随便扯几张纸, 画上点什么钱币的符号, 到时间找个马路口烧掉。
再长大一点以后,简凌觉得这么干好像没什么意义。
……烧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别人不要的报纸,撕烂掉的作业本,自己还要宝贝似的捡起来一通瞎画。
而且也不是在坟前给妈妈烧的。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他越长大,越记不起女人的音容相貌。
……会不会最后有一天连日期也忘记?
小少年想了想, 干脆就在福利院的日历上戳坏那个日期。
每天看每天看,以免自己忘掉。
这样日历一挂挂一年,每年更换的时候,自己再马上去偷偷的搞掉那个日子,就怎么也不会忘记了。
再长大一些,他就会在忌日当天,把日历的那一块烧掉,就当做是纪念。
火柴‘唰’的一声点火,橙黄的火苗对准小小的方框。
纸张瞬间燃烧,自中间破开一个小洞。
随后洞口变黑,化成灰烬,夹杂着火星掉落地面。
当那个日期完全消失的时候,简凌就张开手掌,狠狠按上去。
把火焰灭掉。
再将日历挂回它该存在的地方……
手心的疼告诉他自己,不要忘记这一天。
不烧掉整个东西,是因为弄坏它的话,会被骂。
……
直到季俊德收养简凌,将简凌带回临溪山并改名季凌以后,他才改掉了这个习惯。
那时季落总找他玩。
突然有一天,季落发现他盯着个日历出神。
那天的季凌看起来有点奇怪,小季落一开始当然没在意,直到那天晚上,季凌拿着个打火机,偷偷摸摸跑到家里后花园的一个隐秘的地方。
只是还没点火,就被小季落发现了!
“哥哥你干嘛啊!”季落像个鬼似的突然蹿了出来,瞪着圆圆的大眼睛说,“你要烧房子吗?”
季凌动作微顿,收回滑动打火机的手指:“……不是。”
“那是什么?”小季落眨眨眼,但他看电影什么的看得多,很容易就联想到了莫名奇妙的东西,“那是要烧掉被魔鬼附身的幻灵卡?”
季凌:“啊?”
季落:“还是要烧掉门钥匙这样就可以飞去别的地方?”
季凌:“……什么?”
季落笑嘻嘻的:“不然你烧这个干吗呀,让我看看是什么……日历?”
精灵古怪的小男孩晃头晃脑,继续说:“让我想想,难道你是要施展什么关于时间的魔法吗?我看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比如烧掉日历就可以穿越回以前或者穿越去以后?”
“……”季凌可没有看过这么炫酷的东西,“你说什么穿越回以前?以后?”
“时间的魔法!”季落拍拍手,“你没有看过这种电影吗?那以后我陪你看呀。”
“……”
季凌看着他无忧无虑的样子,轻声说,“你是说可以回到过去吗?”
“唔……”季落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这世界上一定有某种魔法,能控制时间!如果心愿足够强大的话,也许能实现什么奇怪的愿望也说不定。”
顿了顿,季落歪着头问:“哥哥,所以你烧日历是做什么呢?是想通过日历实现什么愿望呢?”
季凌说:“……我想见一个人。”
……
后来,季洛对季俊德说了这件事。
很快季俊德就派人将当年的事情一一查清楚,找到了季凌小时候所住的地方,并且派人带他回去看了看。
季俊德与季凌讨论过后,又将坟墓转移到了他们所住的地方附近的一处很好的陵园里。
从此,他再也不需要用那种方式去缅怀她。
……
季落只有一次去那陵园的印象,到现在也基本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点点模糊的记忆。
瘦削的小少爷站在奢华的高端住宅中间,脑海里像走马灯似的,回顾着以前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有关于这件事的印象,是因为第一次季凌去拜祭母亲的时候,是季俊德与季落同他一起去的。
那时的季落牵着季俊德的手,瞧见远远的地方,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少年背影。
他独自拿着一捧白菊,郑重地放在干净而崭新的墓碑上。
……
后来季俊德也去世了。
他们的关系破裂。
因此,关于季凌生母的事情,季落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今天他才猛然想了起来。
同时意识到……
过去将近10年的时间,他到底忽视了多少关于季凌的事情?
季落并不是什么不记得。
他的记性那么好用,脑子那么好使,想记住什么不行?
只是……一直没有认真思考过。
以至于,该记住的东西,也统统被忽略了。
为什么要靠这种情景才回想起来!
季凌急急忙忙地在周围看好几圈,想找他。
可是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没有季凌的身影。
他走的时候,速度并没有多快。
季落感觉自己也是用了非常快的速度冲出来的。
然而为什么现在却看不到他了呢?
少年的胸膛起起伏伏,气息愈发不稳定,混乱的粗喘与浅浅的进气冲撞着,不一会儿就咳咳几声,把自己呛得要死。
他咬着牙马上冲到一边的出口,然而看到马路上形形色色的人影不断的走来走去。
那么多人中,没有季凌。
是不是不在这个出口?季落想。
于是他又飞奔到另一个小区出口。
门外就是刘叔和他的宾利车,但季落看都没看一眼,失去魂魄似的沿着马路往一个方向跑。
“少爷!”刘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可是季落来不及回头,刘叔只能继续喊,“少爷,您去哪儿啊?不上车呀?”
季落没有应声,着急的跑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可是到处看来看去依然没有看到季凌的身影,这才折了回来。
越过刘叔,季凌又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另外一个路口。
……依旧找不到人。
他白皙的面颊泛着潮红,额间有一丝汗水滴落,桃花眼茫然四顾。看着十字路口的车来车往与川流不息的人□□织……可惜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刘叔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年纪大了本来就跑不太动,给季落说话他又不听。
两个人摆着车不开,也不知道在跑来跑去干什么。
“少爷,您在这跑来跑去干嘛呢?”
“……”
我在找哥哥啊。
“少爷热不热呀?我去给你买杯水?您都出汗了。”
……如果是哥哥的话,他早就递给我了,还要问?
“少,少爷?那个,您这来回来去的是干嘛呢……”
……我在干嘛?
看季落情况不对,刘叔的声音终于逐渐变得微弱了些,没有了最初的豪气与大大咧咧。
“额,少爷……”刘叔小心翼翼的问,“您和简少爷吵架了吗?”
……
吵架?
和他?
“……啊。”季落终于回神,突然应声,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事情似的。“嗯我跟他……”
他没有把话说完,不过刘叔作为过来人好像已经懂了,于是了然地笑笑,宽慰说:“少爷,那您在这跑来跑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不如你给他打个电话聊聊?”
电话!
仿佛脑海中突然惊起一道霹雳,季凌如梦初醒,连忙伸手去在口袋里摸自己的手机。
“我手机呢?”季落一愣。
刘叔看着他茫然的样子:“您是不是忘在简少爷家里了?”
“……”
内心暗自咒骂一声,季落又飞速往回跑。
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自己简直就是个智障!
想什么都想不明白。
话也说不利索。
基本的问题也解决不了。
季落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傻的彻底的大少爷现在才想明白一个事情。
我就是喜欢他啊。
看到他就犯傻还不是喜欢他?
那以前为什么不承认?
为什么不想承认?
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你喜欢他又怎么样?
你们两个在一起这么久,难道不喜欢他还要去喜欢别人吗?
为什么之前总也意识不到。
意识到以后和他说一声喜欢又会怎么样?!
就像他说的,你对别人那些花言巧语说的那么利索,那么6,为什么到他这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呜呜呜我是笨蛋!
一路狂奔,季落跑到房间抓起手机立刻给简凌拨出电话。
通话等候声嘀嘀作响。
他不是特别明显的小喉结上下滚动,紧张的吞咽口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嘀,嘀,嘀……
季落从来没有觉得等待的声音是这么磨人。
……快点接呀,我不要再听滴滴滴的声音了,他内心默念。
[哐]声传来,季落身体猛的一震,眼底亮起光!
可是咣当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
“……”
他又按下拨号键,企图这一次能得到一些不一样的回答。
可是这次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却是“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
季落失魂落魄地走出铂悦华景,手指紧紧捏着手机,视线焦距在屏幕上根本挪不开眼。
“……关机的话是不是手机没电了?”刘叔尝试道,“不然我先带您回家,咱们再等等消息?”
“……”季落没知觉般点点头。
可是直觉告诉季落,那男人的手机才不是什么没电了……
但另外一个可能,他又不敢想。
所以在车里的时候,季落寻求安慰般地问:“刘叔,他不是故意不接我电话吧?”
刘叔哈哈一笑:“怎么可能呢,简少爷那么喜欢您,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怎么可能故意不接您电话!嗨呀,年轻人吵架很正常的啦,哄哄就好了啊。”
“……是吧。”季落喃喃地说。
可是真的吗?
哄……哄就好?
回家以后,季落其他什么事情也没干,就躺在床上,每隔几分钟给jl打一次电话。
同时想着,那人的电话也差不多该充好电了吧。
我再多打几次,就该接电话了吧……
……然而一晚上过去,季落也没等到简凌手机开机的那一刻。
桃花眼熬一整晚后变得通红。
天光微亮,季落仍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盯着手机,一动未动。
通话记录里给jl的拨号已经堆积几百条。
……无一接通。
湖心别墅总是安静。
而这个清晨好像有些什么别样的嘈杂与往日的清晨不同。
呆呆的季落听到窗外貌似有车声和敲门声,顿时从床上惊起,连拖鞋也没穿好,直直从三楼一路冲向大门!
季凌你回——
……
“……把东西拿走。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那我现在能进去了吗?”
季落下楼到门口,听到这样半句话。
他像是失去了理解能力一般,愣愣站着,直到简凌的那个助理木萘和管家解释完来访理由,说完话以后,走进大厅,路过他,和他点头打过招呼,他也没能回神。
华丽的大堂里,季少爷孤零零地站着。
没过多久,木萘拿着简单几样东西下楼,摸摸鼻子对季落说:“季少爷?那个,简总让我拿的东西我就拿走了,您房间里的什么东西我都没有动过,只有这几样,嗯,您看这个文件,然后啊,这个u盘……”
说完,木萘摆摆手,表示自己真的没有拿其他什么东西。
季落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木萘一愣:“额,就,就是把东西拿走……”
“为什么?”季落问。
“……我也不清楚,季少爷。但是老板发话我就要执行嘛。”
季落扫一眼他手上的东西:“这几样?”
拿什么东西?
我给他买过好多东西呢。满满当当的堆满了房间的衣帽间,还有橱柜,甚至爸爸给他准备的那间房间也堆满了。
你拿走的……
哦,不过只是文件而已。
季落安慰自己,拿文件又代表什么……
“哦那个,季少爷。”木萘又挠挠头,“其他的东西,简总说……他都不要了。”
“什么不要了?”季落猛地抬眼。
“就……不要了。”
木萘别开目光。
虽然他话语含糊……
可是季落面对简凌时乱成一团的脑子,此刻竟然像开了光似的,读懂了木萘遗憾的眼神。
他不要那些东西。
也不要我了。
……?
“凭什么啊!”一向矜贵的大少爷倏地失声大喊,“他说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的!”
季落从来没这样失礼地大吼过。
房间内的人们同时惊讶地转头看向他。
……轰隆隆!
外面忽然下起倾盆暴雨。
少年的声音不断地在屋内回响——
风声与雷雨声交织,粗喘和回音声不断碰撞。
季落的意识逐渐破碎。
你不要我了?
你说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的。
你亲口说的……
……
可是一辈子已经过去了。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