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芳草归心未隔春
楼夜锋长手长脚,身形魁梧,较之裴年钰还更高些。
此时他被主人抱在怀里,偌大的一个身躯横在主人的臂弯中,显得颇为滑稽可笑。
“主人……我……”
楼夜锋万万没有想到主人会来这么一出,他和主人一下子贴得如此之近,鼻中隐隐飘进了主人身上熟悉而清雅的熏香气息,顿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他想让缩起自己的身子尽量避免沾到主人,又生怕自己这姿势让主人抱得更加费力。
“主人!属下身上污秽……”
裴年钰摇摇头,道:
“我这不是给你披了件衣服么,脏不到我身上。”
他出门前专门多披了一件外衣便是为此准备的。
他顿了顿,又似乎有些感慨地道:
“夜锋,当年在塞北时,我在野外受了伤,是你抱着我走了几十里,一路回到营地。如今你的内力尽皆付与了我,也该轮到我来抱着你了。”
“主人……”
楼夜锋闻言,顿时心中似有一道暖流淌过。
那些本就是在他职责之内的事,且都是些无比细微的小事,他没想主人居然把那些一点一滴都记在了心里。
他刚张嘴想说自己哪里能和主人相比,然而还没说出口,忽觉自己被主人搂着的肩膀处,力道又变紧了些。
裴年钰紧了一下手臂,将怀里的人搂在胸口,而后低头看了看他。
……有点硌人。
他皱眉道:“未免太轻了些。”
然而他心下清楚,楼夜锋在这之前,原先就是修长型的身材。后来这入狱一个月,身心皆受着折磨,想来也是寝食难安。肉眼看去便觉得瘦了三圈,跟形销骨立也差不多了,如何能不轻。
即便他现在没有这深厚的内力,单凭他一个青年男子的力量,恐怕抱起来也丝毫不费力。
一边沉思着,裴年钰已然抱着他出了刑堂的大门。
三枯阁外守着的何岐见主人出来,还同时将楼夜锋抱在了怀里,面带柔色地看着楼夜锋,他心下便有了数。
他虽不知道主人和楼夜锋都说了些什么,亦不知那天发生的来龙去脉,然而现下这情形,是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无论那天楼夜锋对主人做了什么,主人怕是都决定放过他了吧。
“主人。”
何岐上前一步,默默向裴年钰行了一礼,等待着主人的指示。
裴年钰一边抱着楼夜锋,一边手底一扬,将那串钥匙扔给何岐。
“楼夜锋并无罪过,我这就将他带出去了。”
何岐点点头,没有反驳什么,接过钥匙收入怀中,顺势便问道:
“既是如此,那属下便在案宗里把楼统领的罪名撤了?”
“嗯,撤了吧。”
“还请主人明示,此事结语该如何写?”
那天楼夜锋在诸多影卫的众目睽睽之下被何岐押走,其氛围可以说的上是剑拔弩张。而裴年钰想要将此事轻轻放下,不欲声张,何岐作为专司刑律的执事,却总得给大家一个交待。
那天裴年钰无故昏迷,而又只有楼夜锋在场,即便裴年钰要定楼夜锋无罪,显然也得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裴年钰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虽一心回护楼夜锋,但同时也不想让何岐为难。便道:
“此事我自有计较,且容后再议。”
“是,属下谢主人体谅。”
裴年钰顿了顿,又道:
“另有一事,何岐,你这两天考察一下影卫里有谁适合出任刑堂执事之位的,拟几个人选上来,定了之后,就由他来接替你的位置。”
何岐闻言,身子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瞬。他面上虽依旧是那个冷峻而严肃的表情,未有动容,眼神中却闪过了一抹无措。
他垂下头,忽然跪在了裴年钰的身侧。
裴年钰皱眉:“怎么了?”
何岐定了定神,勉强鼓起勇气道:
“属下虽任凭主人发落,毫无怨言,却依旧想知道……主人免了属下之职,可是因为楼统领之事?”
他其实在这一个月里早就想过,如果楼夜锋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主人的事的话,那么待主人苏醒,见楼夜锋被自己刑讯了一个月,弄成这个惨样子,定然要迁怒于己,少不了找自己的麻烦。
——论主仆之间的情分,何岐心里清楚的很,他比楼夜锋是万万不及的。
然而他设想的,最多不过是主人命自己把楼夜锋所受的刑责再挨个受一遍罢了,或者是些其他的什么责罚。
却万万没想到,主人二话不说,上来就要革了自己的职。
影卫革职与平时一般的惩罚皆不同,只有影卫在自己的职位上严重失职才会有这等处置。虽无皮肉之苦,但这却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即主人对此影卫的能力或是忠心不再信任。
这无异于是比那些看得见的责罚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可……
“主人,恕属下直言,您当时无故昏迷,而楼统领是唯一在场的人,嫌疑极大,属下将他关押审讯,实乃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主人若是不满于此,属下愿领重责。只是……您若要以失职之罪查办,属下……未免会认为稍显不合情理。”
裴年钰笑了:
“何岐,你胆子也是够大的啊,都敢来质问我了?”
何岐慌忙叩首在地:
“属下不敢!属下愿领处置……”
裴年钰叹道:“你先起来吧。”
“……是。”
“你想哪去了,我让你找人来接替你刑堂执事的位子,不是想革你的职,而是因为——”
“过两天你就要接任影卫统领了,执事之位自然要让出来。”
“主、主人……?!”
何岐惊讶抬头。
裴年钰却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向了怀中那人,深秋的冷风吹动楼夜锋凌乱的发丝,衬得他的面庞更显憔悴。
裴年钰轻声道:
“夜锋他……这些年确实太累了。正好这次他没了武功……我就准备让他先休养一段时间。”
楼夜锋见主人用了休养这个说法,心下又是一层愧疚浮上,想说些什么,却并不敢于此时插话。
——此时他不过是主人的一个侍君罢了,而何岐却是即将成为影卫统领的心腹重臣,楼夜锋自忖着,自己这身份怕是不够格了。
裴年钰没注意,而是向着何岐继续道:
“你何必大惊小怪,这一个月来你暂代统领之位,这本就是早晚的事。行了,废话少说,你去办吧。”
“是,属下领命。”
何岐悄然退下,而裴年钰则是一直抱着楼夜锋,选了无人的小道,快步走回到了自己寝殿的院子旁。
此时他万幸自己多穿了件外罩出门,带给楼夜锋。京城刚换了季,这冷风实在厉害得紧,楼夜锋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若非如此,只怕这短短的一路就能让他染上风寒重疾。
…………
王府的寝殿名涵秋阁,位于前府的中路建筑之侧,是前府中方位最正、空间最大的一方庭院,位置最尊。
裕王府人员结构简单,主子只有裴年钰一位,自然是由他来住在此处。
涵秋阁的东边另附有一处小跨院,仅与裴年钰所住的院子一墙之隔,平日里也不住人。
裴年钰站在涵秋阁跨院的侧门旁,没走正门。楼夜锋此时这个形象……他并不想惊动寝殿里的那些人围观。
是以他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了跨院中,将楼夜锋放在了卧房的床榻上。
这跨院中种着小竹林,有门通向涵秋阁的主院,也就仅仅十几步的距离。却因为有竹林阻声,显得十分安静。
裴年钰思忖着,楼夜锋没了武功,这身上的伤怕是一时半会的不容易好全。
自己那屋里丫鬟仆侍一大堆,每天进进出出的,其实并不利于楼夜锋的休养。不如就安置于此,反正距离这么近,并不妨碍他时常过来照顾。
他将楼夜锋放在榻上之后,却见楼夜锋尽管神色疲惫之极,却依旧强撑着让自己没有昏睡过去。
裴年钰随口调笑了一句:
“……我都抱着你走了一路了,其实你可以顺势昏在我的怀里么,不必撑着心神。”
只见楼夜锋脸色微微发红,别过了头去似乎不敢看他一般,这才解释道:
“主人说笑了,保持清醒并不是什么难事。若是昏在主人……怀中,未免太过失礼了。”
裴年钰笑了笑,起身出门,去隔壁的涵秋阁主院中叫绛雪过来,并吩咐她去拿些东西。
楼夜锋躺在榻上,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窗外主人离去的身影,而后右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肩头。
……那里尚且残留着主人手掌和臂弯的余温。
他刚才那句话,当然只是借口。
他不过是……贪恋主人怀抱的温柔。
经历了一个月的患得患失和幽禁之苦,此刻来自主人的善意便是显得如此奢侈,即便伤痛让自己的精神已经濒临极限,他依然不舍得放弃在主人怀抱中的每一秒。
从主人醒来,亲自去刑堂接他出来,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所发生的事,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主人能宽宥他的大逆不道,怜惜他所受的伤,甚至、甚至不嫌弃他的身子,收他为侍君,这一切的一切,都已让他心中无比感念主人的恩德。
只不过,主人对他愈发温柔,他心神便被触动的愈是厉害。刚才被主人猝不及防地抱在怀中,他竟是心神大乱,差点镇不住自己的情绪。
自己的那点卑微心意……他如何敢诉诸于口。能够偷偷地贪恋主人给予的这一时半刻的温度,他已是心满意足了。
楼夜锋暗自垂下了眸子。
裴年钰全然不知道楼夜锋这些个思量,只回了主院中吩咐绛雪,差人去准备浴桶和温水,并干净的白布。
他得先把楼夜锋身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不一会儿,绛雪将东西备齐,送到了跨院的卧房里。
她眼力尖,进屋之后,早看到隔罩之后的卧榻上躺有一人,又闻到室内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与何岐的严厉不同,平日里虽有些顽皮,本质上的性子却是极为心善的,倒是颇随了些裴年钰的风范。
她虽既是裴年钰的贴身大丫鬟,又是影卫。却因年岁尚轻,又时刻随侍在裴年钰身边,便被耳濡目染成了这么个心软的习惯。
之前何岐抓楼夜锋的时候,她就颇有些不忍,毕竟楼夜锋失了武功,再去刑堂那种严酷之地,怕是一场狠重的折磨。而此时见主人悄然把人带了回来,安置妥当,这才放下了心来。
“绛雪,你和云鸾在跨院的门口守着吧,不要让别人进来。另外,去传连霄过来。”
云鸾是裴年钰的二等丫鬟,同样也是影卫之一。
绛雪愣了愣:
“主人您难道要亲自为楼统领……?”
楼夜锋就算再得主人的信重,究竟是受了一个月的牢狱之灾,身上污浊自不必说,让主人这千金之躯去亲自照料,看起来怎么也不妥。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依旧面不改色:
“无妨,我不乐意让别人来。”
其实裴年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楼夜锋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十分不想让其他人看见。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楼夜锋……已经是他的人了。
这十年里,一直都是楼夜锋在用他的狠辣和果决来护着心慈手软的裴王爷,护他免受宫里明枪暗箭的倾轧。
而现在,楼夜锋身心俱损,曾经那层坚硬的盔甲已然寸寸瓦解。他只想用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柔心意,将楼夜锋护在自己的怀里。
“是,奴婢晓得了。”
绛雪暗道自己失言,快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