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城医院病房区。
孙梓芹喜笑颜开地把饭碗递到老人手里,又轻声叮嘱着:“爸,你也太性急了,这刚刚恢复呢,手上还没力气,你要是觉得吃饭麻烦,还是我来喂你啊?”
老人已经能轻微幅度地张嘴,虽然说话还不怎么利索,但是已经能够反抗女儿了:“走……走开!”
那副乌头桂枝的中药方,吃到第五天,上肢关节松动,老人已经能勉强自己端着饭碗吃饭。
虽然还不能下床走动,可双手能动,总比全身关节阻塞,瘫痪在床不能自理要好太多了。
余年成在病房巡查了一圈,见病人身上的灰色硬皮开始软化,又给他加了一剂药膏,用来涂抹在灰皮上,加速死皮脱落。
孙梓芹拿着药方去中药房取药,正看见云染不在仓库,反而在药房里帮忙煎药和磨粉。
最近仓库的活都被她干完了,郑淑珍见她基本功实在扎实,就让她到前面去帮忙。
药剂师扫了一眼孙梓芹递过来的药方,转手就给云染:“这种药膏没有存货,交给你了。”
经过几天相处,药剂师们对云染已经相当熟悉了,知道她就是一本行走的药典百科,他们或许还会有记错和分不清的药材,可是云染绝对不会有。
云染把药方放进竹筐里,按照方子上的药材抓药,拿回药之后就开始亲手研磨。
孙梓芹走到她身边,一边看她干活,一边小声感谢:“阿姨真的太感激你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哪,我爹才吃了十帖中药,今天已经能端着碗自己吃饭了!”
云染听到这个好消息,一点都不惊讶。
她一直都在关注老人的病情发展,药是完全对症的,硬皮病属于罕见的怪病,可到底不是重病,只要用对了药,自然很快就能有起色。
云染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药量,又道:“等喝到四十剂的中药之后,恢复得快的话,应该就能下床走走了,就算恢复期特别漫长,应该也能自己翻身。”
孙梓芹激动道:“诶,小云啊,阿姨绝对相信你的!”
她带着父亲跑过这么多家医院,看过这么多医生,别说是病情有起色了,没有加重都是好的,差点就要像个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等死。
现在还能治,别说才四十剂药,就是四百剂都好。
“云染,你手上没用完的便秘丸吗?给我来两颗!”一个药剂师突然端着茶杯跑过来,递给她一张开好药方,还压低声音道,“就要你改过方子的白术便秘丸,别按着余医生开的药方来。”
云染一声不吭地到药柜边上,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包了两颗药丸递给她。
药剂师打开药包,闻了一闻,笑道:“多谢啦!”
孙梓芹心中一动,问道:“小云,你这医术好像非常好啊……”
余年成已经是位名中医了。
别的不说,这资历,这年纪,就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足够秒杀云染十条街。
可连医院里的药剂师都说她配的便秘药比余年成的要有效,还点名要她改良的那一种,可见她的医术绝对不会比医院的老中医差到哪里去。
云染闻言,突然伸出手,捏住孙梓芹的下巴,说道:“张一张嘴。”
她的手还戴着塑胶的医用手套,冰冰凉凉地触到了她的下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孙梓芹下意识地张开嘴,问道:“怎么了?”
云染又脱掉医用手套,把手套扔进边上的医疗废弃物箱里,说道:“手给我,我给你把个脉。”
“脉象细弱,舌质偏淡,舌苔灰黑而腻,”云染把完脉,又用免洗消毒酒精搓了搓手,重新戴上一双新的医用手套,“命门火衰,脾失运转,属阴结脾约。”
孙梓芹虽然没听懂她所说的什么“命门”什么“阴结脾约”,但还是知道她在说自己身体上有问题,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云啊,你就直接说吧,别这么文绉绉的,我到底有什么毛病?阿姨可坚强了,不会受不住。”
云染顿时被逗得笑了一下:“没有,就是便秘,吃几剂中药就好了。”
孙梓芹本来就是听了那个药剂师说云染配的便秘丸效果好,才有此一问。
她在几年前,就开始有便秘的毛病,年纪越大,这毛病就越严重。
“那个白术便秘丸我不能直接给你,但是可以把方子告诉你,等你回家之后也能自己配。”云染小声道,“生白术60克,加肉桂3克,佐厚朴6克。”
孙梓芹刚把药方在手机上记下来,还想让云染再看一眼,检查一下她有没有写错,就突然听见外面响起了玻璃破碎的清脆响声。
她吓了一跳,手一滑,手机啪得一声掉在地上,屏幕摔了个粉碎。
……
“药房里的药是谁煎的?!”一个粗鲁的男人大声吼道,“快给老子滚出来!吃你煎的药,都吃出人命了!”
和粗鲁男人一起来的,是一个被人用担架抬进来的中年男人。
他长得一张油滑的脸,光看面色,那气色无比红润,可就是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挺尸。
如果宋西敏在这里,她当场就能认出这躺在担架上撞死的就是那天醉酒后动手猥亵她的邻居赵明海!
“大家都来评评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多不容易,赚钱养家糊口,供养老人和孩子,生了病都不敢来医院看,怕费钱!现在可好,我兄弟他吃了这家医院煎出来的中药,就变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有一个过路人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我看这位大兄弟气色挺好的啊……”
可不是这样吗?
这赵明海面泛红光,额角泛油,气色好得不能再好了,要说他有病,可能这医院里的病人大多都得病入膏肓了。
“我……我可能是回光返照了……”赵明海微微睁开眼,“虚弱”地呻吟了一声,“这药……药太毒了……”
“都这么严重了,你们怎么还有空来药房闹事?”又一个路人出声质疑,“还不赶紧先送去大医院救命?”
医院纠纷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病人家属上门来闹。
可是闹得这样不讲究,一看就是故意来找麻烦的医闹可是很少见。
围观路人们顿时觉得自己的智商被刷新了下限。
那个粗鲁汉子猛地从担架里抽出了一根棒球棍,轰得一声击打在了取药柜台的玻璃隔窗上。
只听一声清亮的玻璃脆响,玻璃隔窗哗啦一下碎成了渣渣。
也幸亏这个时候,原来坐在玻璃窗后面的药剂师去取药了,这才没有造成人员受伤。
他打碎了玻璃,又叫嚣道:“我兄弟就是吃你们医院煎的中药中毒的!你们难道还想赖账不成?那个煎药的小工给老子滚出来!”
“老子就数十声,数完还不出来,就砸药房,砸到人肯出来为止!”
话音刚落,云染大步流星地从药房里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扯下手上的医用手套,语气发冷:“药是我煎的,谁说药有问题?”
……
她经手的中药有问题?
不管是谁出问题,她也绝不可能出问题。
这简直在侮辱她的智商和专业。
云染不悦道:“口说无凭,你的药方呢?”
云染肯主动出来,正中他们的下怀。
赵明海躺在担架上,朝自己兄弟使了一个眼色,表示这就是目标人物,今天就是来找她麻烦的!
那个粗鲁汉子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药方,揉成一团扔到她脸上:“药方我带了,你自己看!”
这种把药方扔她脸上的动作,本身就带着浓重的侮辱性质。
云染很镇定弯下腰,捡起那团皱得不成形的药方,缓缓展开,她只低头看了一眼,嘴角就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她偏过头,看着担架上的赵明海,问道:“病人64岁,性别女,你们在搞笑?还是觉得我眼神不好,连男女都分不出?”
“那是我妈!”粗鲁汉子面皮一红,都有点架不住了,“我妈有医保,帮我兄弟配个药怎么了?你是不是心里有鬼,故意转移话题来了?”
云染无语地看着他俩: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蠢货这么多,用这种奇葩的方式来陷害她,还不如直接守在她回家的路上套她麻袋有用!
“我已经叫保安了,”罗溪披着白大褂疾步走来,厉声道,“医院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无关紧要的人不要围在这里,免得误伤!”
她转头瞪了云染一眼,没好气道:“你还傻站在这里干嘛?药房里的活都干了吗?”
云染:“……啊?”
罗溪终于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能够教训她的好机会:“啊什么啊?说你不会做人,你还要顶嘴,你看看你又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这种情况,只要有脑子的人就能看出,这个赵明海是故意来找茬的,而且还是来找云染这个在药房勤工俭学的高中生的茬子。
可是知道归知道,只要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们说的都是假话,医院到时候就会处理云染,她一定会被炒鱿鱼的!
云染:“……不是,你干嘛帮我说话?”
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跑出来跟她站在一条战线的居然是罗溪。虽然她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小人,可对她一直都不怎么友善。
更不用说,现在她们面对的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有这么多人围观,但就是没人敢帮她出头,可见大家都害怕起暴力冲突。
罗溪心里当然也很害怕的,可还是硬着头皮强撑:“好了,你赶紧进去躲好,保安马上就会过来,这就没事了。”
云染侧过头,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少女肤白唇红,眉目凌厉,再加上一头乌黑的短发,看上去就既潇洒又利落:“谢谢你了。”
罗溪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不谢。”
总算这臭小鬼还是有教养的,知道要跟她道谢。虽然她一点都不缺这一声无关紧要的“谢谢”。
可是下一秒,云染非但没有退回药房躲起来,反而往前走了好几步,一直走到担架前面,严肃地问:“既然你一直强调说,是吃了我煎的中药,身体才出现问题,那么我现在给你把把脉,看你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你帮我把脉?”赵明海“虚弱”地瞪大了眼睛,“你想给我治病?你有资格吗?”
“你连在煎个药都能把人吃出毛病来,你还敢行医?你怕是疯了吧?”赵明海的同伙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今年几岁?才认识几个字?就敢大言不惭地站出来治病?人家医科博士都没你这么狂的!”
围观路人在忍俊不禁的同时又为她捏了一把汗。
这个小姑娘直面两个成年的、身强力壮的男人,非但没有一丝退怯,反而还主动要为人把脉,这股认真执着劲,跟她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萌。
可是,赵明海他们摆明了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就算她真懂医术,医术也足够高明,对方就是躺在地上赖着不起,她拿这样的流氓还能有什么办法啊?
云染又上前了两步,一下子离得赵明海只有一息之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嘴里塞进了一颗药丸,另一只手顺势扼住他的下颚,强迫他把药丸给吞咽下去。
她是有意识地用背脊遮挡住她手上的小动作,再加上事发突然,角度又选得好,所有人竟都没有注意到她给赵明海喂了药。
赵明海只感觉到嘴里被塞进一颗苦涩的中药丸,还没来得及挣扎,那颗药丸已经顺着他的食道滑了下去,他再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药丸就这样被他吞咽了下去!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赵明海本身就有点怵云染的手段。
上次他是喝高了,邪念翻涌,趁着酒劲就去强迫宋西敏。结果,他都还没来得及一亲美人方泽,就被云染毫不留情地揍了一顿。
她揍人还不算,还拿了缝衣针在他身上纹了一句话,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弄的,这句话到现在都还没消退,他都不敢出去寻欢作乐,生怕被人看见。
云染喂完药,还真的抓起他的手腕开始把脉。
她把脉的时候还是皱着眉,细长的睫毛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眼睑,光是一个眼神,就有一股肃杀之气。
咕嘟——
赵明海忍不住又吞咽了一下口水。他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寒风瑟瑟的夜晚,他那可怜的、被恐惧和恶意支配了的尾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