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声渐止,人影纷落,围观得女童们松了一口气,人群里逐渐敲响叫好之声。
诚如女乐所言,辛夷输了。她本以为输便输她忍得住,可当她终于意识到四周的喝彩与她丝毫不相干时,她再仰着头,再冷着脸,竟不知何故,只能任凭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陈怜怜莫可奈何,她最初的目的,仅仅是希望有个仙韶院中不算熟悉的人来做女童们的敌手,如此一边能促使被选上的女娃们更卖力,另一边也得以让辛夷结识些伙伴,毕竟她还是划分在仙韶院名下的,日后不至处处被孤立。
不过如今几十双眼睛盯着,她甚至没法让辛夷解释输地原因,只得暗暗叹息,看来让她融入仙韶院的机会,就这样平白浪费掉了。她心知这怪罪不了辛夷,全怪自己怎么也没考虑到“她会输”这一层。
输究竟不算最麻烦的,但此前她当众发了那么一通火,结果却是这般,伤她的威信不说,且还坏了菊三四的名声,更未知会否传到杨太后耳朵里——私自把慈寿殿的人拉来比试,赢便作罢,谁知却让她当众出丑,这罪过如若追究,可大可小。
不过事已至此,即便上头真有什么责怪,老老实实受着也是以后的事,眼下必须先平复大伙的情绪。她令众人收声,称赞另外三个女童进步很快,并告诫众人练舞时不许再贪功近利,而辛夷呢,则照约定,今次的宫宴舞阵,没她份儿了。
女童们的兴奋自可预料,辛夷则从鼻尖羞到耳根,气得在心里不住埋怨陈怜怜,埋怨女乐,埋怨来埋怨去,最后只埋怨自己。说穿了,胜负总得归结于自己的本事,而她未料想,她居然没这本事,这种挫败是她往日不曾感受过的。
她缄口不言,轻轻把软剑交给乐工,准备在遭受白眼之前默默离开,忽然身旁响起一把稚嫩的嗓音,高高压过嬉闹人群:“娘子,比试不公!”
辛夷愣了愣,回头一看,是方才与她比试的女童之一,共同练了几日舞,她却没记得人家的名字。
陈怜怜正在考虑怎样消弭隔阂,听见这句,脱口道:“哪里不公?”
这一问,四下已是一片静悄悄,所有人纷纷瞧向质疑的来源,看她还有何话讲。
女童向外迈出一步,紧紧攥着剑柄,毅然的目光似乎已经预备好接受四面八方的诘责。“娘子,张辛夷因在比试间神不着体才会落败,根本不能作数。”
陈怜怜摇摇头,即使她不愿放辛夷走,亦无法接受这个托辞:“你若因神不着体出了纰漏,亦是算你输,你们在御前献舞,平素的定力本就该算要紧的一项。”
“但今天她的神不着体是被人故意捣乱。”女童争辩道,“靠这种办法赢,徒儿心里有愧。”
高挑女乐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还没见过如此不领情的人,所以不待陈怜怜盘查,她已忍不住高喊:“你犯甚么糊涂,娘子,切勿听她胡诌!”
她喊完,其余女童没察觉比试异样的,附和着让她别惹麻烦;察觉到异样的,干脆伸出几双白净的手,偷偷扯上她的衣角,试图将她拽回人群中;参与了比舞的,莫不垂首侧脸一派置身事外模样,不愿被她沾身。
“我没有!”女童甩开搭在肩头的手,“她赢了,我又有甚么好处,我何必胡诌!”可阻挠的声音很多,她的不满几乎被淹没。
“让芮哥说话。”陈怜怜在地面敲了两下执杖,向这个叫芮哥的女童问道,“你所谓的被人,是被谁?”
“她!”芮哥伸手指着高挑女乐,大声道,“张辛夷起初比徒儿镇定多啦,不知她凑过去交代了些什么,张辛夷便开始不大对劲,没头脑一通乱练,这才卸岔了力气。娘子,这等毁人把戏,总不能也当成平素定力吧?”
无论如何,这话是在帮辛夷解围,她亦朝芮哥投以感激的一瞥,但仅仅是一瞥。
陈怜怜铁青着脸,深深望着高挑女乐:“芮哥所言是真是假?”
女乐张开嘴想反驳,但看见陈怜怜严厉的目光,语调陡然降了七分:“徒儿...徒儿的确曾与张辛夷讲了几句流言,谁知她那般放在心上。”
“是何流言?”
“就...就是...”女乐的舌头打起磕绊,实在犹豫该不该讲实话。
正在踌躇,辛夷突然插嘴道:“她与我闲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陈怜怜转头盯着她。
“真的。”辛夷扭开脸,规避她的视线,口气相当果决,“而且娘子的话没错,输,只赖我定力不够,怨不得旁人。”
芮哥倒有点不依不饶的势态:“分明她——”
“是吗。”陈怜怜打了个岔,不许芮哥说下去。她瞧辛夷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知她并非清高,而是笃定不肯把密谈当众提起,于是也不好继续追问:“那你先到亭子等我,我好歹得清楚你是怎么个不足法。”
说到这儿,她冷冷扫了女乐一眼,却对芮哥道:“你呢,‘权且’当她们是闲聊吧,不用总惦念胜之不武,终归是自己跳得好坏最重要。”芮哥咬了咬嘴唇,轻轻点头答应。待辛夷走开,陈怜怜重重叹了口气,对众人吩咐:“宫宴不远了,你们既然赢了比试就赶快练起来,今日之事,咱们以后再说道。”
辛夷独立亭中,看亭外一群同她般年岁的女娃又一剑一圈一转弯的跳起舞,愈发不是滋味。
依她不知退让的性子,芮哥出面帮她,她该在众人面前,将所有扳谈与女乐与陈怜怜悉数对峙的。可她却怀着无法名状的担忧难以张口,那是一种言必成真的忐忑,仿佛私密谣传被公开会令情况变得更麻烦。
东京城凋零百卉的风,扬起角落打扫不清的尘。
她嫌冷,于是侧倚亭柱,垂眸浅思。她想着芮哥从此的日子会否好过,这么帮她会否被排挤;又渐渐想到菊三四连日来忙得不亦乐乎,忙的事避而不谈;想到杨太后不肯见她,想到未入宫便备受瞩目的曹卫姝,想到风华易逝留守清阴阁的两位姑母...
好像这宫里一切的不妥不安,都能用一根细细的线串联,她的神思,在线的两端绕来绕去,就是不能窥见全貌。
“你到底怎么了。”陈怜怜的问话在她耳畔响起,辛夷一抬头,才发现她不晓得何时已来到自己身边。“现在没别人,你还不告诉我吗?”她说,“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你反倒准备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