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氏见季善答应了,满眼的喜悦几乎要遮掩不住,应了一句:“我不辛苦,这么点儿小事能辛苦什么,善善你才辛苦,那我去了啊。”
便起身往外去了,脚步同样是遮掩不住的轻快雀跃。
杨柳见状,不由奇道:“老太太至于这么高兴吗,也不是没有女儿,与那位采冰姑娘也只见过一次,就这么喜欢她呢?”
季善微勾唇角,“那位姑娘漂亮可人,别说老太太了,谁能不喜欢呢?其实这样也挺好,什么都表露在脸上的人,总比那些个心机深沉,口蜜腹剑的笑面虎好应付多了。”
杨柳有些不解,“大奶奶这话什么意思呢?”
说的是那个采冰,还是老太太?
季善没有回答她,只道:“走吧,服侍我洗漱一番,换身衣裳去,头发也得重新梳一梳,浑身烟熏火燎的,还真是不舒服。”
主仆两个遂回了季善房里,一番忙碌后,天色便暗了下来。
路氏又过来寻季善,“善善,我已与采冰说好,今晚的家宴她也出席了,正好先认认人,她很感激你呢。”
季善笑着点头,“说好了就好,真是辛苦娘了。”
路氏摆手笑道:“我就走几步路,说几句话而已,真的不辛苦,善善你就别跟我客气了。不过今儿真是有够冷的,我瞧着怕是又要下雪,善善,你爹他在田里辛苦劳作了一辈子,早就落下了不知道多少病根儿,尤其膝盖,一到雨雪天就痛得受不了,要不今晚的家宴,就摆在我们院子的厅里吧?难得今儿过小年,我们肯定都要喝几杯的,我怕闹得晚了我们再一路回去,你爹今晚上膝盖又要痛得睡不着了。”
季善闻言,忙关切道:“爹的膝盖竟有病根儿吗,娘怎么不早告诉我和相公,也好请了大夫来家里,好生给爹瞧瞧啊,那我这便打发人请大夫去吧……”
话没说完,已被路氏打断了:“他其实也没有大碍,就是雨雪天的时候,老喊膝盖酸骨头痛;也曾去镇上吴大夫那儿看过,说他是老寒腿儿,毕竟都这个年纪的人了,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也是正常的。吴大夫也说了,根治是不可能的,只能冬日里多注意用热水泡脚,尽量不要沾水受寒也就是了,所以你就不用给他请大夫了,再说这马上过年了,请大夫也不吉利,就算要请,也等过完了年再说吧。”
季善听得咝声道:“不怪我听吴嫂子说娘每晚都要求热水烧得滚烫,就是要给爹泡脚吗?我也太粗心了,竟没想着关心一下爹娘为什么。不过老寒腿儿的话,我也听说过是不好治,京城哪个大夫擅骨科我们也不知道,只能先打听打听,那就听娘的,过完年后再说吧。”
路氏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善善,你答应晚宴就摆在我们院子里吗?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季善忙笑道:“都是自家人,怎么会不方便,我这就让杨柳去安排啊,杨柳——”
待杨柳应声而去后,婆媳两个又说了几句话,沈恒回来了,“娘,善善,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路氏惟恐季善说出沈九林老寒腿儿的事,万一沈恒也坚持现在就要打发人去请大夫,岂不是太误事儿了,忙先笑道:“我们没说什么啊,就闲话家常而已,是不是,善善?”
季善笑着点头,“是啊,我和娘拉家常呢。相公你既回来了,就先去梳洗换衣裳吧,收拾好就去爹娘院子开宴,今儿可是小年夜,我和娘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呢。”
沈恒立时笑开了:“好,我马上去收拾,娘和善善你们先过去吧,我收拾好就过来。算来我都多少年没跟爹娘一起过小年了?没想到今年终于能如愿了,真是太高兴了!”
说得路氏眼圈一红,也感叹起来:“是啊,真是做梦都盼着什么时候我们一家能再团聚,热热闹闹的过年,还当不知道得多少年去了,没想到今年愿望就实现了,可不得高兴吗?我和你们爹只有更高兴的。”
季善看向路氏,笑道:“只要爹娘愿意,大可一直留在京城,我和相公都求之不得,也定会好生孝顺爹娘,让爹娘安度晚年的,往后不就年年都可以热热闹闹的过年了?”
路氏见季善对自己一如既往的亲热,再想到她一直以来的孝顺与贴心,便是沈青做亲生女儿的都未必及得上,一时竟不敢看季善了。
有些不自然的移开目光后,她方强笑道:“京城虽好,到底清溪才是我们住了一辈子的地方,才是我们的根,我们肯定还是要回去的,家里那么大的摊子和那么多亲人,也放不下。不过那都是年后的事,今儿我们且先欢欢喜喜的过小年吧。”
“好啊。”季善笑着点点头,又与沈恒交代了两句,便与路氏先去了她和沈九林的院子。
婆媳两个进了厅堂,沈九林已经在厅里坐着了,见她们进来,笑道:“老四回来了?”
季善应了,“是,相公换了衣裳就过来,爹稍等片刻。”
又主动问路氏,“娘,要不现在就让人去把采冰姑娘请过来吧?等人到齐了,我们就好开席了。”
路氏正想着要与季善说这事儿呢,没想到季善就先提了,忙笑道:“好啊。”
季善便看了一眼一旁的杨柳,杨柳立时会意的出门请人去了,季善方关心起沈九林的腿来,“之前竟不知道爹的腿有病根儿,实在是太粗心了,只能等过了年,再为爹请了大夫,好生医治调养了。”
沈九林却是呵呵笑道:“没事儿,吴大夫说就是老寒腿儿罢了,到我这个年纪的老头子们,只要不是大户人家的老爷,一般都有这个毛病的,只要冬天多注意一些也就是了。”
又说路氏,“他娘,跟你说了没事儿,你还告诉老四媳妇做什么。早年顶风落雪的都要下地,什么苦没吃过,如今日子已经够好过了,就冬天腿会偶尔酸痛一下而已,算得了什么,还非要把家宴摆我们这边来,你后边打算门都不让我出了不成?”
季善闻言,九成九能确定沈九林应当什么都不知道了,笑道:“娘也是关心爹嘛,正是因为如今日子好过了,爹娘才更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再享几十年的福才是。怎么相公还没过来呢?”
却是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沈恒就含笑进来了,“让爹娘久等了,都是我的不是。善善,让人摆宴吧,我明儿可以晚一个时辰去衙门,今晚可以好生陪爹喝几杯了。”
季善却是笑道:“再等一下吧,人还没到齐呢。”
沈恒不由纳罕,“家里不就咱们这几个人吗,难不成善善你今儿还邀请了其他人来家里,一起热闹?”
话音刚落,路氏已抢在季善之前开了口,“不是其他人,是你采冰妹子。”
“谁?”沈恒一时反应不过来。
路氏只得细细与他解释:“就是皇后娘娘赐恒儿你和善善那位姑娘啊。我这不是想着……”就把下午与季善那番说辞,又与沈恒说了一遍,末了道,“善善也觉得挺好,说要办就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夸我想得周全呢,是吧善善?”
一副惟恐沈恒要出言反对的样子,若恒儿坚决反对,连人都不肯见,可就真什么事儿都成不了了。
所幸季善已笑道:“是啊相公,我觉得还是娘考虑得周全,所以方才已打发杨柳去请采冰姑娘了,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沈恒皱起了眉头,“可如今到底还正式认义女义妹,这也太不方便了。且今儿只是我们自家至亲的家宴,我也不想有外人在场打扰了我们,就不能把饭菜给那位姑娘送去屋里吗?”
路氏忙嗔道:“合着方才我说那么多都是白说的?既要认人家作妹子,当然得拿出应有的态度来才是,平日里便罢了,这逢年过节的还要人家一个人在屋里冷冷清清的吃饭,谁家哥哥嫂子干得出这样的事儿?况不让人家先认认人,你是打算等认亲那一日,再让人家第一次见你爹这个义父和你这个义兄吗?不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恒儿你就别那么较真了,善善,你说呢?”
季善自然是顺着她的话来,“是啊相公,马上就过年了,便是今晚不请采冰姑娘过来,年三十儿晚上也肯定要请的,可到时候大家都不熟悉,还怎么喜庆热闹呢?今晚就当是大家先熟悉一下吧。再说娘下午就去见过她,她只怕马上也要到了,总不好出尔反尔……喏,杨柳已经引着人来了,你就什么都别说了啊。”
沈恒往外一看,果见杨柳领着个陌生的女子已越走越近,只得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杨柳很快引了采冰进来,笑着屈膝一礼:“老太爷老太太、大爷大奶奶,采冰姑娘到了。”
采冰忙也屈膝给几人行礼,“奴婢见过老太爷老太太、大爷大奶奶。”,比之她刚来沈家当日、第一次见季善时,态度还要恭敬谦卑。
衣着妆扮也十分的简朴,不过一身素面褙子,头上也只簪了朵珠花而已,但瞧着反倒越发的清新可人了。
就是不知道娘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她又是个什么意思?
季善想着,嘴上已笑道:“很快采冰姑娘就是老太爷老太太的义女,大爷和我的义妹了,怎么还自称‘奴婢’呢,你是皇后娘娘跟前儿服侍过的人,我们原也当不起,你可别再客气了。快请坐……”
待采冰依言道谢坐了,又笑道:“采冰姑娘……我还是叫你采冰妹妹吧,叫姑娘没的白生分了。采冰妹妹,今儿也没有外人,你看我们要不要分桌而食?若是要的话,就老太爷和大爷一桌,老太太、你和我一桌,若是不要,咱们便直接开一桌,横竖很快就是一家人了。”
采冰忙笑道:“奴婢……我但凭大奶奶安排,我都可以的。”
季善笑道:“那就直接开一桌吧,热闹一点,杨柳,让人上菜吧。”
待杨柳应声而去后,方又问采冰,“这些日子采冰妹妹都还习惯吧?大爷只是个六品小官,家里条件有限,肯定吃穿用度都比不得采冰妹妹在宫里服侍皇后娘娘时,真是委屈你了。”
“大奶奶言重了。”
采冰忙笑道,“我之前虽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但上边儿多的是姑姑嬷嬷姐姐们,吃饱穿暖肯定是没问题的,却远比不得如今;且我当年是家乡遭灾,一家人都要饿死了,才被爹娘卖了,然后辗转进了宫里的,再苦的日子都过过。如今大奶奶待我这般好,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我感激大奶奶且来不及了,何来的委屈之说?”
季善听得点头笑道:“采冰妹妹不觉得委屈就好。那等过了年,择个黄道吉日,便让老太爷老太太收了你为义女,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了,你可千万别再拘束,也别再像现下这般紧张了。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老太爷老太太都是极好的人,大爷也是和善之人,定会待你跟亲生的一样,绝不会让你后悔如今决定的。”
说着看向沈九林与路氏,“是吧,爹娘?”,又看向沈恒,“是吧,相公?”
沈九林与沈恒眼下才第一次见采冰,还男女有别,别说与她说话儿了,除了她刚进来时,都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再没看过她,是以这会儿听得季善问,不过都只笑着应了一句:“是啊。”
便再无他话。
倒是路氏笑道:“可惜好像最近都没有吉日,只能等到过完年,再说正式行礼的话儿了,不过采冰你也别拘束了,如今就把这里当是你自己的家吧。”
正说着,杨柳领着仆妇们提了食盒进来,开始上起菜来。
季善便招呼大家都到桌前坐了,“今儿菜色可不少,我们都慢慢儿吃,也都喝点儿酒,好不好?杨柳,天儿冷,把酒都烫热了再端上来。”
很快酒菜都上齐了,待大家一齐饮尽了第一杯酒后,随即又都举了筷,家宴便正式开始了。
路氏显然兴致很不错,不停的给两旁的沈恒与季善夹菜不说,也没忘了招呼采冰,“采冰你也多吃一点,这个蒸肉是我做的,可是我们老家的特色菜,恒儿和善善都爱吃……这个鱼是善善做的,她的手艺可比那些大酒楼的大厨还要好……也别只顾着吃菜,酒也喝啊,难得今儿高兴,喝醉了就睡便是。”
季善却只喝了两杯酒,便不再多喝了,“我头有点儿痛,今儿就不陪爹娘和相公喝了,且待改日再好生敬二老啊。”
沈恒闻言,忙道:“善善你为什么会头痛,可是着凉了?要不我们早些散了,你好回房去歇着吧?”
路氏也忙道:“善善,你莫不是这些日子累着了?那就少喝两杯,多吃点儿菜,吃饱了,我送你回房去先歇下吧?难得今儿过节,让恒儿再陪你们爹多喝几杯。”
季善已摆手笑道:“相公别急,娘也别急,我没事儿,就是忽然有些犯困,冬日里这也是正常的。那我就再吃点儿菜,便先回房歇下了啊,相公你陪爹多喝几杯,采冰妹妹,你也多吃一些,千万别客气,也别因为我就扫了大家的兴才是。”
采冰忙笑道:“大奶奶放心,我一点都没客气,我也许多年都没像今儿这样与亲人一起,热闹温馨的过节了,您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
季善笑道:“高兴就好,那就再多吃一点,多喝一点。”
如此季善又坐了差不多一刻钟,便先带着杨柳,离了沈九林与路氏的院子。
余下路氏确定季善与杨柳已经回去了,给沈九林和沈恒斟酒就斟得更勤了,“他爹、恒儿,你们都多喝几杯,这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家四口第一次一起过小年,实在太难得,也太高兴了,不多喝几杯,简直说不过去。我也给我自己满上,采冰,你也喝……你就别管了,我负责给他们父子倒酒就是。”
说得沈九林也是越发的起兴了,“可不是么,自打恒儿到府城念书起,便是开头那两年都回了清溪过年的,也都是过了二十五六的才到家的,这样一算来,我们可八年都没一起过过小年……恒儿,今儿我们爷儿俩一定要不醉不归!”
本来沈恒还有些担心季善,想早些散了,回去看看季善,再过来陪沈九林与路氏说话儿也是一样的,见二老都是这般的起兴,如何还好扫他们的兴?
再想到季善有杨柳陪伴服侍,他晚一会儿回去应当也没关系,少不得笑道:“好啊,那我今儿就陪爹好生醉一场,反正善善肯定早就让人备了醒酒汤的。”
采冰则在一旁抿着嘴巴笑,“我听说只有难过的时候喝酒才会醉,高兴的时候喝是绝不会醉的,老太爷和大爷只管放心喝便是。”
本来对路氏下午与她说的话,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犹豫的,就算她在老太太的大力帮助下,侥幸成了事,往后她却要长年累月的在大奶奶手底下讨生活,一开始就惹怒了大奶奶,对她有什么好处?
就算她答应嫁出去只是缓兵之计,她也不打算操之过急,而是打算徐徐图之。
可在见到沈恒的那一刻,采冰那几分犹豫霎时烟消云散了。
原来老太太一点都没夸大,大爷真的生得万中无一的俊俏,万中无一的器宇轩昂,不怪能被皇上钦点为探花郎。
关键大爷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六品官员了,皇后娘娘又看重他,再过个几年十来年,他便是爬上三品二品也不是不可能;他还至今没有一儿半女,只要她能为大爷生下长子,就算大奶奶才是他的原配,夫妻也向来恩爱情深,将来她也有信心能与大奶奶分庭抗争,在沈家的后宅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岂不是比嫁给那些个大奶奶随便挑的阿猫阿狗、歪瓜裂枣强百倍?
尤其她还是皇后娘娘赏的,肩负了任务的,只要她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能证明自己有用,想来将来皇后娘娘也定会替她撑腰的,她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本来采冰这些日子还一直发愁,她连房门都出不了,纵有千般的心计,万般的手段,也是没有用武之地,实在令人惆怅的。
却不想瞌睡来了,就有人给她送枕头,老太太可真是及时雨啊,——不过,也侧面说明了老太太有多想抱孙子,自然老太爷也是一样的,至于大爷,如今是大奶奶颜色还好罢了,等再过几年,就不信他想要儿子的心不能彻底占上风。
所以只要她今晚能成事,就算往后她要长年累月的在大奶奶手底下讨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毕竟她有老太太护着,老太爷与大爷只要保持中立,大奶奶便已经奈何不得她了……
采冰越想便越是高兴,开宴以来第一次举动向沈恒举起了酒杯,“我敬大爷一杯。本来是想大爷大奶奶一起敬,聊表对大奶奶无微不至关照我的感激之情的,谁知道大奶奶先回屋去了,便只好先敬大爷,回头有了机会,再敬大奶奶了。还请大爷满饮此杯,我就先干为敬了。”
沈恒自开宴以来,虽然与采冰同坐了一席,依然没再看过她。
这会儿听得她的话,因她提到了季善,便也给面子,应了一句:“多谢姑娘,我满饮此杯,你自便便是,毕竟我可没关照过姑娘,都是大奶奶在劳心劳力。”
却仍是没看她,只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外面早已离开,但绕了一圈儿又回来了,在窗外冷眼旁观屋里情形的杨柳看到这里,方觉得心里那口气稍稍顺畅了一些,低声与季善道:“大奶奶,大爷果然是正人君子,老太太再是煞费苦心,也只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