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出阁，北伐大局已定。

西北府兵东进，匈奴大军进驻辽阳要塞，慕容将军府府兵南下，北境大军集结，三面包围，势要一次平定契丹，而在这一触即发的战线之上，是一路北上的公主和亲行辕。

倒是不用考虑安全的问题。官道往来都是友军。为了公主的安全考虑，慕容将军府那边主动提出在辽阳完婚。因此公主行辕无须穿越战场，只要在辽阳要塞等慕容公子南下会合便可。

杨傅心绪一直不佳，日日在后军喝酒。从未靠近过公主的营帐，往辽阳的一途，倒是平安无事。

世子原本就事多，见他也没生出什么事端，也就渐渐不怎么在意了。到了辽阳，公主住在临时改建的公主府。破军候亦从西北赶来。将杨傅交给他父亲之后，便彻底放下心了。

年少之人用情过度，也是常见的事情。只要给他找些事情做，也许很快就会忘记。

他这样想着，也没有跟破军候杨允多说什么。只说孩子大了，也到了该在战场上历练的时候了，因此带他过来长长见识。杨允也想着，这孩子也是该立军功的年纪了，便将他带在身边。看他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只当是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并没有往心里去。

慕容家长公子很快赶到。杨佑见过长公子一面。人看上去是很谦和的，兼之有一张极为俊秀的面孔。北境慕容氏以貌美著称，看来盛名并非虚传。

老夫人原本也是想来的，只是病势沉重。只能在慕容府那边等候。完婚是要在辽阳要塞完婚的。

多少也是有些担心，毕竟当初公主是被从府上偷走的，就算以军事结盟作为条件，要求朱雀皇朝返嫁公主，也一直担心皇朝这边会出尔反尔。老夫人为公主所费的心思，也是殷殷切切。

聘礼也已经送到了辽阳，虽然是战时一切从简的缘故，但也尽力做到了应有尽有。说是公主从前住的别苑，这么些年也没有动过，如今为了迎接公主归来的缘故，倒是重新整修了一番。四处布置的焕然一新，定然是不会委屈到公主的。

公主身边的伺候人，除了四位六庭馆的从事女官以外，还有十几个女书院选出来的，与公主年纪相仿的女童。其中楚家出身，名唤楚玉阁的一位，和公主最为谈得来。她们这些女官倒是可以随意出入内廷外朝的。因此闲来无事，便四处随便走走，听说一些消息，就回去同公主讲，只是为了让她安心一些。

都说慕容公子不错的。人很好，慕容府上的准备，也看得出迎娶公主的诚心诚意，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阿辰也就是随便笑笑。

她说，“我也记得哥哥人是很好的，只是这么些年也没见了。”

慕容家长公子品性很好，因为是将军府继承人的缘故，文武双全，各方面都出类拔萃。人长的也好，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该有的都有了，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只是，就算该有的，都应有尽有，也不代表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幸福。

阿辰说，“真想在成亲之前见一见哥哥啊。如果能和他谈谈，也许就真的能安心了。”

她不是在担心自己，她是担心慕容秋。这么些年没见了。不知道哥哥心里有没有别的人。这桩婚约，她本心里自然是有些不愿意的。但却没有打算拒绝。如果哥哥处境也和她一样，那她心里还是会难过的。

楚玉阁说，“这有什么难的，我知道慕容公子住在哪里。他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门口防的也没有那么严。我们这些女官送东西，也常在他那边来往的，公主要想见他，私底下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就行了。”

算不得什么事情，按着南朝的习俗，订婚夫妻成亲之前不能见面。但听说北境是没有这样规矩的。再者公主与慕容公子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从前也见过，更不用避这个忌讳了。

阿辰原本有些犹豫，经玉阁一撺掇，再加上这些日子因为准备大婚的缘故，一直在房内待着，心情也是很闷。换件便装出去走走，听上去就挺不错的。所以也就稍微想了想，便将此事商量定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天色渐渐暗下去的时候，她和玉阁一人换了一身女武卫的战衣，若无其事的从后门溜出了公主府。

武殿青缨卫有带面罩的头盔，向来是上阵才戴，如今是战时，人人枕戈待旦。全副武装从城内走过，倒也没觉得有多引人注目。

早就和慕容公子说好了，因此这个时辰，别苑外倒没有什么人，绕过前院，在西厢那边的偏厅里，便看到慕容秋一身素衣，站在敞开的门边，静静的等着他们。

十余年不曾见了。

慕容秋一眼看到阿辰，不由轻轻笑了笑。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说：“上次见到的时候，才这么点儿高。本来以为十年不见，应该长成大姑娘了，未料到，还是孩子模样。”

阿辰一时之间，也有些百感交集。

开口却只能说，“久见了，哥哥。”

她当初年幼，记忆模糊。只是心里隐隐约约，知道曾经有个哥哥照顾过她，却无论如何没法把当年那个哥哥和眼前长身玉立的青年联系起来。要一起度过一生的就是这个人么？她虽然有不安，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慕容秋示意玉阁先出去，小门虚掩着，他颇有君子风度，坐在很远的地方与阿辰说话。他说，“妹妹，你之前写给我的信，我看到了。只是若回信说，也怕妹妹不安，如今见了面，也可以坦然相谈了。若是妹妹信得过我，就请放心。我待妹妹的心，便宛如从前一样。无论发生何事，都一定会照顾好妹妹的。”

阿辰听了这话，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她说，“我从来不曾不信哥哥，心里不安，只是觉得，哥哥对我这么好，我恐怕不能给同样的回报。太对不起哥哥了。”

慕容秋说，“不必在乎这些，我们是家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家人之间相互维护，原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话谈开了，心里的负担也轻了许多。又与慕容秋聊了一会儿鲜卑那边的事情，眼看夜色渐渐浓重起来，阿辰便说要告辞了。为了避嫌的缘故，慕容秋不便相送，她还是与楚玉阁一起，乔装离去。

回来的时候，心情是略微轻松了几分，因此也没有留意四周。虽然日后进入慕容家，大概是无可挑剔。但想到杨傅，又难免有几分忧思满怀，心事重重的感觉。她也不是为自己，只是想到当初那样冷酷无情的辞别，不知道杨傅会不会因此伤心难过。还真是挺担心他的。

心里放着这些事情，连玉阁在身后提醒都不曾听到，走着走着，竟然在拐角处跟人撞了个满怀。受到惊吓，不由叫了一声。

对方慌忙退了两步，连连道歉。阿辰反倒觉得，明明是自己的过错。因此也一叠声的道歉。两人突然之间抬起头，看到对方的面孔，一时哑然。

都说不出话来，要开口，却都是同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玉阁原本跟在公主身后。分明察觉前面有人，想要拉住辰公主却没有来得及，眼看两人撞上。如今见两人情状，竟然像是认识的，不仅认识，好像缘分还是很深的样子，瞬间明白了大半。

她认识杨傅，知道对方是破军候世子。因此当即便拿定了主意，微然一笑，上前道，“玉阁有些事，原本是要先行一步的，只是不放心公主，遇到世子就好了。还请世子代玉阁送公主回府休息。”

如今辽阳城内，处处以高阳公主为先。就算身份贵为破军候世子，那让他送，也是不能不送的。

听到楚玉阁这般说话，杨傅心中也是一阵。

眼看着楚玉阁背影远去，他才回身，看向阿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公主？哪个公主？可他心知肚明，如今辽阳城内，只有一个公主。一时之间方寸大乱，看着眼前人，从前不知底细的时候，倒是觉得两人之间无比亲近，如今掀开帘幕一角，看见的面容，竟然陌生的让他不敢相认了。

哪有公主回独自一人在宫内四处乱跑呢？又哪有公主，会穿着铠甲在战时的要塞之中随意走动？他不敢信，却又不能不信。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掩饰的必要了。

阿辰叹了口气，道，“那就再重新认识一次吧，我叫杨辰，字红鸢，谨成殿长公主，封号高阳。”

说着这些话，眼前浮现的，却是初见的画面。初初相识那一刻，杨傅便这样按着规矩跟她报了自己的身家来历。如果她当初也这么做了，是不是事情变不会走到这一步？

杨傅微微苦笑，道，“你果然是我的妹妹。如今要嫁到鲜卑的那个人，便是你么？”

分明多此一问。然而阿辰，也只能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