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宫宴中途，便因一件衣服中途退席，一时之间，内廷诸女眷还跪在原处，不知所措。

楚云容第一个起来，揉揉膝盖，回到位置上，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瞥了一眼惊疑不定的众人，道，“都起来吧，陛下都走了，还跪给谁看？”

方才杨曦大发雷霆的时候，两位公主都被吓得面色惨白，竟是哭也哭不出来，如今人走了，与书公主才像是反应过来似得，突然之间嚎啕大哭。辰公主原本自己也受了惊吓，如今见妹妹哭了，竟将眼泪收了回去，先搂着妹妹，轻声细语的哄着。

楚云容在一旁看着，心想着镇定自若的派头，倒是真有几分像楚云昭。

因这孩童的声音打破沉默凝滞的气氛，众人才回过神来，陆续起身。淑妃看了眼云容，轻声道，“两位公主都受惊了，我还是先带他们回去吧。”

今夜之事，生的莫名其妙，她却懒得凑上前过问。

淑妃抱起辰公主，悦华翎便借机上前，帮着抱起与书，两人一前一后，便往谨成殿的方向去了。

有淑妃起这个头，其他宫妃也依次告退。云容还是坐着，喝一口酒，吃一点东西，倒像是今晚这场风波，跟她半点关系也无似的。

华妃坐在她对面，陪着她吃，还对她说，“菜够不够？不够让御膳房再做几个，想吃什么就说。没必要委屈着自个。”

云容说，也没什么好委屈的，无外乎是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别人。

华妃笑意凉薄，道，“你明知道，那个人是碰不得的忌讳，又何苦非得要拿这个当由头冒犯他。”

云容笑的也挺冷，她说，“都这么些年了，你没看见，阿辰都长到差不多有他腿那么高了，还忘不了生她的那个人么？忘不了便忘不了吧，一件衣服也舍不得给别人穿么？”

明恩华深深的叹了口气。

她不知该怎么劝，只能抽出紫竹笛，在这安静的月夜，静静的吹起了一首曲子。

是五瓣落梅花的曲子，其中苍凉孤寒之意境，她能吹出十分的韵味。杨曦最喜欢听她吹这首曲子，因此笛子总是随身带着的，没事便练练。可叹那个人听笛声的时候，心思恐怕还是在苍茫辽阔的北境。

明恩华说，“他忘不掉，你便忘记吧。非得用一生一世，去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较劲么？”

楚云容说，“焉知不是阴魂不散呢？”

明恩华有些讶异。楚云容也懒得解释。

剑灵的事情，旁人不明白，她总还是略知一二的。

之前持中殿白衣女子的事情一直查不明白。她留心了，杨曦也在留心。

不是没往那柄剑上去想。他们家七公子云和入宫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句，说这内廷之中，持中殿皇权最盛，恐怕于灵体不利。

后来就听说，杨曦把那柄剑挪到了昭阳殿。

向来是正妃所居的昭阳殿，居然被一把剑所占据。旁人看着，简直觉得这一片痴心有些好笑。

人间自是有情痴。

饮多少酒，也压不下内心的苦涩。

剑挪到了昭阳殿，杨曦人也十之八九，就在昭阳殿住着。那地方弃置已久，殿所有些旧了，还没有翻修，伺候人也少。六庭馆侍从女官不离持中殿，能带到昭阳殿的，也就慕清容一人。如今昭阳殿无主，不能配掌宫女官从事丫鬟。就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在。

杨曦人就算搬过去，也不能坏了规矩，殿内伺候人不够，慕清容管不了那许多，他也不愿叫别人过去，更衣铺床之类的事情，听说有时候还自己动手。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就那么过着凑合的日子，也不嫌磕碜。

当日夜宴，跟楚云容发那一场火，搞得两边都有些下不来台。

事后却也没有翻什么后账。

也许就是不愿同楚家人太过计较吧，这样想想，还觉得挺闹心的。

武家以楚为尊，她姓楚，她是楚云昭的妹妹，许多事便因此有所不同。

杨曦搬去昭阳殿那么久，没有见到过所谓的剑灵现身。

持中殿的白衣女子倒是再没出现过了，不管有没有，反正他是没见过。

也许是不想见他，毕竟过往曾经，都是伤心事。

他想如果当初排除万难再坚持一下，娶了楚云昭，此时便是她在这昭阳殿住着了。两人并肩守护这万里江山，也许一切都不会那么难。

然而如今，只剩他一个。

也不是非得想要同楚云容发火，只是但凡涉及到楚云昭的事情，他心绪都有些不佳。

辰公主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昭阳殿里摆了一桌酒席，为公主庆祝生日。

金钗之年，豆蔻柳梢。

原本便是娉娉婷婷的少女年华，再加上为了结裳之礼的缘故，特别讲究的打扮了起来。少女双鬟被解开，另梳了辫子，将金钗插在鬓间，又换上色彩鲜丽的长衣，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那容色之美，绝不输任何一位宫妃。

如今还是孩子的模样，真要长开了，不定要成为多么艳丽的美人。

杨曦看着她，就想起楚云昭。她那位母亲，恐怕一辈子也没有这样打扮过。辰公主的气质是娇美可爱一挂的，但容貌却是八九分的像楚云昭。向来别人不敢穿的百鸣锦衣，也只有她能随随便便披在身上，发间金钗上的百鸣神鸟翩然欲飞，眉眼依稀还似从前人，只是看着，便觉得伤感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结裳仪式之后，杨曦嘱咐淑妃，说给公主换件舒服点的衣服吧，免得等会儿酒宴上束手束脚行动不便。

说到底，他实在看不得那个人如此盛装打扮的模样，无一处不透着楚云昭的影子。看着心里实在难过。

淑妃听了，嘱咐伺候人带公主去更衣。

辰公主性子里其实还是有几分精灵古怪的意思，已然换了衣服，就不想再出去四处应酬。结裳的大礼也已经完了。她倒好，一身白衣，三跑两躲的，将几个伺候人甩的没影，就自己出了谨成殿，一路跑到长秋殿附近的枫园里看景去了。

难得今天人多热闹，旁人一时半会儿看不住她。又想着反正是在宫里，不至于能有什么事情。因此也由着她去了。

逛过枫园，又去九曲回廊，水上碧波宁静照影，风景自是不错的，却是不曾料到，绕过回廊，当面就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抬头看一眼，见是个年岁比她略微大几岁的少年公子。一脸笑意的看着她。

人倒是长得挺清秀的。

辰公主这样想着，便听对方颇为随意的问了一句，“这又是哪一位妹妹？”

辰公主一听这话，便觉得轻浮至极，心中有些不痛快，便随口说道，“谁都非得是你妹妹么？”

那少年一脸讶异，道：“你竟然不是？我以为只有我家的妹妹们个个长得如同天上仙人一般，却是不曾料到，别人家居然有更好看的女子。”

辰公主被他逗笑，却还是没应，少年敛衽施礼，道：“在下刀龙家杨傅，一时唐突，请姑娘见谅，不知姑娘贵姓？”

宫里遇见，想必都是熟识的人，问名过于无礼，问姓也就罢了。

只是辰公主一听对方是刀龙家的人，便担心自己在宫内四处乱跑的事情传到外家宗室那边，影响名声。一时只想着遮掩身份，就顺口说了句，“我姓白。”

她是淑妃养大的，随口搪塞，就说了淑妃的姓。

杨傅这么一听，心里就明白了。他想着眼前这位女子，恐怕是淑妃家里的外戚。白家儒法严苛，当然不能容家中女眷四处乱跑。因此便想着，还是帮她遮掩几分，避人耳目为好。

于是便说，“姑娘要去何处？可否让杨傅陪同？”

辰公主听了，翻了个白眼，道：“这宫里，我要去哪里不行么？还需要你陪同？”

就这么说着，扬长而去，便往谨成殿去了。倒让杨傅落了个目瞪口呆。

淑妃的行止派头，杨傅是见识过的。的确没有想到，白家的年轻女子中，竟然有这样随性自在的女子。正因为这是宫内，礼教森严的地方，见她一身白衣，穿一双浅口缎子绣鞋，踏着轻巧脚步，宛若林中小兽一般自竹林小径离去，杨傅这一颗心，也宛如被小鹿乱撞了一阵。

面红心跳。

那女孩也不知是有什么幻术。瞬间便将他蛊住，眼看着那一抹白影消失在林间，眼里心底，都还全是她含笑带嗔的模样。

不过一面之缘，此刻已经想到要上人家家里去提亲了。只恨没有问清楚姑娘闺名。若要四处去打听，又觉得太过于失礼，这抓心挠肺的，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晚宴开始的时候，杨傅也到了谨成殿。

向来宫宴都是内廷外朝分开的，今日因为是辰公主寿宴的缘故，宗室亲眷，可以入内奉贺。

杨傅之前便来得晚了，没来得及看结裳仪式。

他本来就对那些繁文缛节敬而远之，与其说是晚到，倒不如说是故意迟了一会，就为躲个清闲。

他也没见过那位辰公主，就看到淑妃身边有一个女孩子，轻纱遮面，人个子小小，身量才像是五六岁的模样，又很病弱的样子。坐不多一会儿，便让伺候人抱着下去了。杨傅便想，那位恐怕就是传说中的辰公主了吧。

到底是万金之躯，娇弱，比起白日那个女孩子的神采飞扬，自是差远了。

他这样想着，便看到他心里牵挂的那个人，自后面出来，走到淑妃身边，静静的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