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六庭馆,统共待了两年多时间,前三个月都是在考试,笔试面试,被刻薄刁难无数次,但凭着一腔才学,硬生生闯了过去,一直考到教授才罢。
是白樾的意思,白樾贵为内阁首辅,长子白君砚又是学海无涯的教统,他们家的女儿,自然也要不同凡响,就算没有在六庭馆读过书,也要在六庭馆做教授,这一路的考上去,将六庭馆教母一下那些执令师首助教辅教的颜面扫的干干净净。六庭馆迫于无奈,让白素素成了最为年轻的教授。年纪幼小的时候,就坐在讲堂之上,莫说学生不少年岁大过她的,好些资历比她年岁都长的执令师首,见了她,也得毕恭毕敬称一声先生。
悦华翎原本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白素素代他父亲白总宪白首辅白大人立威,但她自己在六庭馆中日子过得怎样,就不是那位父亲大人能过问的了。端看这么些年,她已经离开六庭馆,六庭馆却无人提起淑妃曾是六庭馆书部之人,便知道其中根由,必然不怎么愉快。
表面的恭谨之后,是不动声色的回避与退让。虽然同为教授,但六庭馆讲年资,以她的年岁,年资方面,自然不能跟同级别的教授比,馆内助教们愿意帮谁都可以,但上峰自有派系,像白素素这样必然会嫁入名门世家的人,就算背后家族位高权重,也没有人敢冒着得罪同僚的危险,去讨好这样一个不知道将来会去哪里的人。
但悦华翎与旁人不同,她出身悦氏,不须畏惧任何人。另一方面,无论白素素嫁到何处,将来,都必然是一颗有用的棋子,与其到时候再谋划,那还不如提前将关系搞得好一些。同样出身高门的悦华翎,眼光自然不会局限在六庭馆之内。
因此眼能看到的,多少就帮白素素一些。批阅学生的功课,传递文书,帮着编写教案,就算做的是琐碎之事,她也并不在乎。
白素素起初是有些推拒的,她孤身一人应付惯了,并不习惯接受旁人的好意,但华翎的好处,就是帮人还帮的妥妥帖帖,丝毫不让人觉得不自在。
明明是想要帮白素素的,却还总是说,“能跟在先生身边做事,多学好多东西,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姑母总说我这个人笨手笨脚的,从旁看着先生,不知得了多少指点,这点微末功夫,不过是小事。”
温润如玉的女子,看着便让人觉得舒服,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悦华翎在身边帮手,直到嫁入靖王府,离开六庭馆,送行的,也就悦华翎一个人。
也是那些年月唯一的美好回忆,因此如今想到,也不觉眉眼舒展。
明恩华笑道,“我从前是听说过淑妃来历的,只是一时糊涂,竟然混忘了,如今我正好整顿六庭馆女学,又忝居书部执令之位,以后若是有不明白的,还得请淑妃多多指教了。”
楚君仪便道,“华妃是不知道,淑妃虽然离了六庭馆,这些年来,却也一直帮着书部整理典籍,不少书目是出自淑妃手笔,华妃如今与淑妃也算是同门了,是该多多亲近才是。”
淑妃默然不语,悦华翎便打圆场道,“臣女虽然德才浅薄,但也愿意同华妃多学习一些。”
叶清如笑意清浅,“早听说悦大人允文允武了,这般人才还要谦逊,我们这些人可要无地自容了。”
楚君仪见云容始终静坐一边,便特意说,“容妃从前也是出了名的才女,如今眼见你们宫里聚了这么多灵秀人才,陛下却只肯给我一个华妃,我是恨不能将三正妃都带到六庭馆去的,若是有你们在,如今六庭馆人才凋零的遗憾,或许就可以弥补了。”
楚云容看了一眼华妃,道:“本宫才疏学浅,不及家姐云萍,馆主赞谬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说了片刻,淑妃面色有些苍白,说是累了,便要起身去内殿安静一会儿,让众人接着说笑罢了,不必理她,云容起身道,“我送淑妃姐姐回去。”
她陪在白素素身边,走过议事厅,白素素轻声问,“怎么觉得你今儿个有些不大高兴。”
楚云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微微皱眉,道:“陛下那人,无事不会来内廷的,前些日子,听说又把你这边的慕姑娘带到持中殿侍奉了。除了偶尔看看辰公主,也不会再过来,却非要找这么多人进来,我怕你头痛。”
淑妃无语,道,“我有阿辰就够了,管这些做什么。礼制上的事情,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轻易违逆。”
“旁人就算了,不用往心里去,你好好保重才是,劳心劳力的事情都不必做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和华妃就是。”
白素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这病秧子的,这么些年,也是拖累你们了。”
“从前在家的时候,云萍姐姐便常说,能嫁到一处便是缘分,说起来,就算亲姐妹,也没有我们这样长久的,后半辈子都要在一起相处,相互扶持原是应该的。你好好歇着,过几天天气好些了,我再来陪你下棋。”
将白素素送入寝殿之后,楚云容出来,招手叫婉心过来。
“这十二位女官怎么安置?打听过了么?”
婉心道,“方才听馆主说了,六庭馆出身的人,依然住在清平殿,原本便是充数的,不用在意,其余六位世家出身的是按宫嫔安置,叶姑娘已经赐了宛容的,定兰颐殿。其他五位暂居撷芳殿与披香殿,等召幸之后定了位分再说。另外,悦大人虽然是六庭馆出身,但陛下已经有了口谕,赐昭仪,居飞鸿殿。”
“好地方。”
楚云容随口赞了一句,也没多说话。
婉心道,“奴婢有些奇怪,这位主子,说是悦氏出身,按说应该直接封妃的,飞鸿殿虽然是好地方,但,昭仪的地位,未免有些低吧。”
“与苏雅平起平坐,不算低了。说是悦氏的人,你可曾听过悦氏女公子中有这么个人?”
婉心轻轻摇了摇头。“大宗师嫡出庶出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咱们不知道,可能也是正常吧。”
“管知不知道呢,总之这个人吧,入宫之前就先立下战功,又是馆主和大宗师力荐的,怎么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吧。”
身后传来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楚云容回头去看,见是苏雅,意兴悠然的自长廊另一端绕了过来。
云容皱眉,道:“有什么话低声些吧,别吵着淑妃。”
苏雅神秘的笑了笑,道:“那咱们上别处去说吧,这位悦昭仪,从前却是见过的,不知道容妃有没有印象?”
云容也是好奇,随着她往殿外僻静无人处走去,听她说见过,不由脑子里回想了一番,这才道:“难不成,是从前悦宫身边那个人?”
“悦宫退宫多年,难得出来的,臣妾记得,不久之前国葬那会儿,她倒是在悦宫身后端茶递水的,看着跟个寻常的掌事女官差不多。只是悦宫身边的人向来比别人伶俐,我也就多看了两眼,可不就记住那模样了。”
“大宗师膝下,好像是有两个嫡出的女公子。”
苏雅点头,“是如意长公主生的,名唤悠然与顺意,两人年岁差不多,正是十三四的好年岁,听说也是要入宫参上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那这一个,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个,虽然是悦宫带大的,又姓悦,可未必算是大宗师家里的人。”
云容疑惑的看向她。
苏雅道,“容妃可知道,圣武亲王有位外室是姓悦的。”
“听说过,是大宗师之庶妹,安平候的生母。虽然是外室,但看亲王对安平候的态度,想来也是情深意重。”
“便是那一位,曾经为亲王生了个女儿,却被大宗师讨要了去,送到宫内交给悦宫抚养。这血统么,原本也不算多卑贱,但可惜,母亲原本是庶出,自己又是外室生的,这可不招人笑话了么?”
楚云容心中不由一凛。
同样是一母所生,安平候有侯爷的爵位,虽然确实也是因为外室所出的缘故,不管父亲如何宠爱,都不可能得到世子的地位,但做一辈子的富贵闲散侯爷,也算是不错了。毕竟没有人能践踏这位一等侯半分。安平候性情嚣张跋扈,不知进退,京中人尽皆知,但除了昔年的楚云昭,就算是天子陛下,对他也少有斥责,这一生算是半分苦头也不曾吃过。
但身为女子的悦华翎,却因为出身低微,年少之时便怕被耽误前程,因此送到宫中侍奉,不仅要像是婢女一般伺候悦宫,还要供职六庭馆,其中心酸,不言而喻。
苏雅道,“照臣妾看,咱们这位悦昭仪的身份,却是有意思了,说高贵吧,毕竟是圣武亲王的女儿,和安平候流着一样的血,说低贱吧,怎么也是外室生的,不上台面的人。臣妾出身武家,也是嫡庶分明,庶出的弟妹,见了我兄妹二人都是要跪拜的,刀龙府和悦氏都是四贵出身,恐怕规矩更大吧。”
楚云容道,“楚家倒是没那么多规矩,毕竟都是要上战场的,无论嫡庶,总在一起养着。但有一点,家主继任必须是嫡出公子,至于其他诸公子,出身无论嫡庶,娶回来的正妻都必须是贵族或者世家身份,要门第相当。若是私自与平民联姻,无论身份贵重与否,都是要逐出家门的。”
苏雅吐了吐舌头,“都说楚家不拘小节,未曾料到,这种事情上竟然这样严苛。”
“代代外戚,累世公卿。家主之血脉,不能容低贱之人混淆。”楚云容也是叹息,自楚家从龙征战,渐渐成名门望族之后,就为这一条家规,不知拆散了多少有情人。
向来说不分嫡庶,不论亲疏,但就这一代,楚氏九云,长公子娶平安公主,二小姐是前太子正妃,三小姐已逝,其他诸位公子小姐都尚未成亲,她这个六小姐,虽然初初嫁的是靖王,如今却也是宫里的正妃了。这一个家族的兴盛,武勋之外,朝内的稳定便是靠着错综复杂的名门联姻一代代支撑下来的。
其中有多少真心,她也不知道。
如今四公子五公子都未曾成亲,他日若是自家兄弟姐妹爱上平民出身之人,一心求娶,难道真要断绝亲缘,逐出家门不成?
她觉得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