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上前扶起，道：“恩华你是为朕分忧，又何必如此。”

“臣妾深知，陛下将六庭馆女学交予臣妾，是何等贵重的信任。臣妾必然不会辜负陛下深恩。”

杨曦微微叹了口气，道：“恩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规矩了。”

明恩华低首，轻声说，“臣妾与陛下都心知肚明，陛下心中唯有一人，臣妾忝为后妃，不能得陛下之心，但既然是内廷众人，至少该为陛下分忧，不让陛下因恩华而为难就好了。恩华所求不过这些，还请陛下成全。”

杨曦说，“朕知道，你陪伴朕多年，其中情份自然不同寻常，你不负朕，朕亦不会辜负你的。”

两人对坐吃饭，杨曦又想起一事，便对明恩华说道：“如今六庭馆女学既然已经交给你了，那阿辰的功课也交给你督导吧。”

明恩华掩唇轻笑，道，“陛下提起这茬，臣妾倒是要跟陛下请罪了，辰公主是淑妃之养女，从前虽说是臣妾照管的，但前些日子，国丧诸事繁忙，淑妃身子骨不好，不敢累着她，只能是臣妾与容妃替她多费些心思，臣妾又怕辰公主那边有疏忽，便将辰公主送到了淑妃那边，却是未曾想到，公主与淑妃却是极为投缘的，臣妾前日去谨成殿，见淑妃已经开始教公主读书了，说起来，淑妃是儒门总宪之女，论起胸中才学，不知比臣妾要强出多少。虽不能致力女学惠及六宫，若是将公主留在她身边，那倒是比在臣妾身边耽误强多了。”

想到白素素，杨曦也不免流露出几分温和笑意，他便问明恩华，“不知淑妃教公主的是什么书？”

明恩华笑道，“可是有意思了，臣妾上次遇到的时候，见教的是韩非子，别看我们辰公主年纪小，讲起朝政之道，都是一板一眼了。这可都是淑妃的功劳。”

杨曦也不由笑了笑，说，“朕好好一个公主，可别回头给朕教成女阁老了。”

不由想起他自己年少时分跟随白樾读书的光景。儒门六经是最基本的，六经之后，便是诸子百家，其中韩非子学的也早。白樾说了，纵横之道，最重辩才，坚持自己的主张，便要同人讲出道理来。韩非子一书中，开篇便是韩非与李斯的上书之辩，各抒己见，看热闹之外，其中机锋能悟多少，便要看个人的造化。

想要将辰公主那娇娇弱弱的模样套到威严肃穆的白首辅身上，没点想象力还真是办不到。

明恩华又道，“习字下棋，都是跟淑妃学的，臣妾听说淑妃的书法极好，出阁前便是一字千金。如今进了宫，旁人是求也求不到了，从前辰公主还在臣妾宫里的时候，书案上放着的那些童书，不少都是淑妃亲手抄录送到臣妾宫里的，淑妃对公主的怜爱之心令人动容，她们母女俩个在一处，臣妾怎样都不忍心拆散，所以只好请陛下做主了。”

杨曦看着明恩华，轻声道：“你是觉得淑妃宫中寂寞，才将辰公主送过去陪伴她的吧。”

明恩华道，“也不单单是为了淑妃，淑妃是清贵的名门出身，才学又高，昔年曾经夺过牡丹花会的女状元之位，尚在出阁之前，六庭馆中便有称许，说咱们那位淑妃娘娘通身都是宫里人的气派，由她来教养辰公主，是再合适不过的。”

杨曦不置可否，却又问起旁的事，“说到牡丹花会，我记得你从前也是参加过得，取得是榜眼吧，难道是输给淑妃了？”

明恩华说，“陛下说笑了，臣妾比淑妃年长几岁，原不是同一榜的，昔年文采风流，胜过臣妾的，是前太子妃，楚二小姐云萍。”

“也是个福薄的，”杨曦语气略微有些低落，“太子妃也是病逝的，如今看着素素总是病着，实在是让人忧心。”

明恩华说，“恕臣妾直言了，淑妃娘娘是胎里带出来的血虚之症，但却没有什么大病，静心调养总是不妨事的。至于前太子妃，武家出身，自幼身体强健，也不该是病逝之人，实在是那些年太子府日子不好过，好好一个人，硬生生给磨折没了。有这教训在前面，咱们后宫里无论如何是不敢让淑妃受累受委屈的，有御医所好好调养着，早晚是能痊愈的。”

杨曦似是还有什么顾虑一般，思索了片刻，终究还是说，“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随你心意吧。内宫之中，如今我最放不下心的，其实也只有素素和阿辰，你心中有数的话，就帮我多看顾些吧。”

明恩华点头，道：“臣妾明白陛下的意思。往后若是别的宫嫔有了孩子，臣妾也会同样代陛下看顾的。”

说完，又轻声道，“陛下，臣妾知道陛下是专情之人，那一个人已经没了，也不愿眷顾他人。但如今贵为天子，有些事情终归不能随心所欲，毕竟，眼下这宫里还没有皇储啊。”

杨曦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苦笑。

“知道的，知道你是朕的正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朕的长姐呢。”

明恩华惶恐，道，“臣妾不敢。臣妾也只是在为陛下忧虑罢了。”

杨曦说，“朕明白的，你不用怕。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无论谈的多么投契，只要想起那个人，心，还是一瞬间沉了下去。无论身边有谁相伴，只是不是楚云昭，终究意难平。

明恩华退下之后，杨曦静思了片刻。将外面侍奉的女官叫了进来。

“传旨，让淑妃宫里的慕清容过来见朕。”

女官奉命而去，没过多久，慕清容便到了。

谨成殿与持中殿是很近的，隔湖相望，只隔了两座回廊木桥，因此来往十分便利。

杨曦吩咐赐座，问了些淑妃起居汤药的事，又问起辰公主这阵子如何。慕清容便如同明恩华一般，将淑妃教导辰公主的事情说了一些，看来教的不止是纵横之道，连阴阳五行，易经数理都开始教了。慕清容又说，淑妃说小公主数理方面，天赋极高，如今还教的过来，往后恐怕就得在六庭馆数部另找先生了。

杨曦微微点头，道：“难得素素这般用心。”

慕清容说，“陛下就算偶尔去淑妃那边，也只是书房坐坐，下下棋罢了。北伐之时，数月都见不到一面，淑妃也从未抱怨过，只是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情。我看她一肚子的学问，只用来静心自处，也没多大意趣，倒是辰公主过去之后，才见淑妃面上有笑容，身体也好了许多。”

“如今淑妃有御医所的人照应，我也安心许多。持中殿这边缺一个首座女官，你愿意过来帮我么？”

慕清容怔了一下，道：“陛下说笑了，清容不过一介医女，论起文墨与理政，我是不行的。”

杨曦道，“跟了淑妃这么久，难道还没有学到点什么？再说，文墨之事，有秉笔女官处理。六庭馆之中弊病太多，就算是教母推荐来的人，也不能倾心信任。我想要的，不过是留一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罢了。”

话说到这里，不免想起旧人。慕清容原是退隐江湖的神医慕少艾的徒弟，从前是无忧无虑的自在人。因慕大夫是楚家远亲的缘故，去照顾楚云昭，因此与靖王相识，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楚云昭殉身战场之后，慕清容与杨曦一起在北境查探辰公主之下落，后来辰公主被接回靖王府，又为淑妃病弱的缘故，杨曦留慕清容在王府侍奉淑妃白素素并照料小公主，说起来，他们相识多年，这缘分一层一层，如今要说信任，放眼身边，没有利害关系，能只忠于天子一人的，也只有慕清容了。

毕竟她的师父是无欲无求之人，远在南境，她曾经忠心侍奉的主上，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其中这些关节想透，慕清容起身叩首道：“蒙陛下不弃，清容愿以臣下之身份，侍奉陛下身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天子含笑，将她扶起，道：“往事宛如昨日，想到你我初见的时候，你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一开口便是抢白，我那时就算是个王爷，在你面前也得稍微让三分。没想到如今这般沉稳了，也是跟淑妃久了，有几分她的模样了。从前听说过，你师父是名扬天下的神医，你是她嫡传弟子，金枝玉叶一般养大的，如今要你在朕身边侍奉，是委屈了。”

慕清容再次跪下道，“陛下言重了，清容受不起。承奉御前，执笔内廷是为国效力，这原该是福份。清容如今心中所念，唯有三公子留下的一点血脉。陛下是辰公主的依靠，清容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好陛下与公主。”

杨曦道，“起来吧，朕赐你为持中殿首座女官，是殿上人的身份，从此以后，在朕面前，无须跪拜了。”

他用了天子的自称，而非你我，这一刻，前尘往事放下，彼此都是宫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