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朱雀皇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对于皇朝内部的规矩,其实也是不甚了解,但毕竟是生性聪慧敏锐的人。当日悦宫同她提起想要扶持靖王之事,便敏锐的意识到了此事应当与夺嫡相关。悦宫无利不起早,更何况,夺嫡如此凶险之事,又有谁会愿意为别人的孩子做呢?
倒不如将这个孩子让给悦宫,让儒门第一富贵的悦氏成为他的外戚后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实现自己的霸业,身为母亲的人,失去自己的孩子,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长远。对丹宫而言,能为靖王所做的,也就只有将他托付给别人了。
杨曦明白丹宫的意思,也知道丹宫心里的犹豫与纠结,他轻声道,“是儿子不孝,让母亲为这些事情忧心了。”
丹宫一时无言,她是草原出身的女子,当初嫁到南朝,对内宫的事情全然不懂,起初闹了不少笑话,到后来便渐渐内敛起来,向来不会轻易在别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是唯有在杨曦跟前,才会多说这一两句。
杨曦说,“请母亲放心吧,儿臣所拥有的不多,必然会拼上性命,守护身边每一个重要的人。无论儿臣之前途有多少风险,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到母后一丝一毫。”
这是楚云昭教给他的道理,真正在乎的人,就是要拿命来守。当初若是有觉悟,不会让她一个人入黄泉。如今若说后悔,为时已晚,只能珍惜身边人。
踏上帝座,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势,得到楚云昭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地位,是否就能守护好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呢?这个问题,他现在还没有想过。
只是这条向上攀登的荆棘之路,一旦踏上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此一往无前。
与丹宫道别之后,思索了一番,还是去了悦宫所在的地方。
按说内宫之地,他身为皇子并不宜这般四处走动,只是之前悦宫一再示好,悦氏大宗师那边自有云兮打点,倒是这位久居深宫的悦宫在想什么,他需要亲自一探。
长门宫,历来都是废妃所居住的冷宫,有不少宫嫔皇亲曾经冤死在那座宫中,是阴森可怖,荒凉冷僻的地方。但既然让儒门第一豪富的悦氏女子住进去了,自然另有一番气派。
一道石板深巷过去,便是雪白影壁,墙砖之间,都镶嵌银丝为装饰,屋角廊檐,处处可见金饰,处处显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气派来,在日影之下,简直晃得眼晕。
也不能怪悦氏摆出这一副暴发户的气魄,若非纯金砸出房梁,久居屋檐之下,低头岂不辛苦?
杨曦心中感慨,有钱真好,只要有钱,就算身居冷宫之中,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绕过影壁,见一片清幽竹林,让人心里略微清净了几分。
竹林之后有长廊,长廊内置一香案,悠悠焚着香气清雅的塔香,悦氏擅制香,看来也是名不虚传。
悦宫一身白衣,在长廊里打扇,身边没有什么伺候人,但也是一派从容的气魄。杨曦上前见礼,恭敬道,“小王见过悦宫。”
悦宫以团扇掩口轻笑,道,“靖王爷客气了,如今这边也没有什么人在,若是有事,不妨直言。”
“悦宫一向对小王关爱有加,小王心中感念,不知该如何报答才是。”
悦宫道:“世人皆说我悦氏狡诈,白狐世家,生意人出身,难免锱铢必较。但悦氏既然在天子庇护之下生意往来,天子之利益,便是悦氏之利益,若说忠心耿耿,相比外朝群臣倒是强出不少了。”
这倒是真的,悦氏大宗师,是城府深沉的人,但与皇室风雨共渡这么些年,关键时刻,一向是站在天子身边的。当初北伐之时,不少军费是悦氏所出,虽说悦氏中人跟随北伐军与北境做生意,也是赚了个钵满盆满,但也从未触及到天子的底线。
生意人需要靠山,说起来,这天下之间,哪儿还有比朱雀皇朝更硬的靠山呢?
至于皇室本身,也需要悦氏这样精明的商人来打点府库,照顾生意,皇室与悦氏家族,原本便是利益共生体。
想明白了这一层,杨曦微然一笑。
“悦宫之意,小王明白了。今时今日悦氏之地位,来日亦不会有变。悦氏向来与皇室共荣共生。就算是君臣,也有几分不离不弃的意味了。”
悦宫道,“本宫算是废人一个了,剩下的时日,不过是盼着陛下好罢了,但凡是陛下的心愿,本宫必然尽心为陛下实现。至于大宗师,也是重情的人,若是能得靖王信任,想必他也会全心全意效忠于靖王的。”
杨曦道,“若是能得大宗师辅佐,是小王的荣幸。只是,小王又有何德何能,值得大宗师倾力扶持呢?”
财力倾天下的悦氏,拥有可以左右皇室的力量,能得悦氏青睐,就算身为皇子,也是在意料之外。因此难免多问一句。
悦宫抿嘴一笑,道:“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天运吧,靖王洪福齐天,因此,我们家大宗师也愿意将这一搏,压在靖王身上。”
杨曦一时无语。
但想一想,自古以来,皇权争夺到最后,最重要的,岂不是天运?
他微微一礼,道,“小王谢过悦宫了。”
靖王转身退去,风过竹影,带来满庭花香。悦宫轻摇团扇,轻轻的叹了口气。
身后竹影之中,一身紫衣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
是她的侄女,悦华翎。
悦华翎上前,将她面前的茶碟收走,悦宫轻声笑了笑,说,“方才靖王在的时候,也不见你出来收拾。”
悦华翎道,“靖王爷是心系天下的人,眼下就算出现在他眼前,想必他也留意不到,华翎并不想做多余的事情。”
悦宫说,“聪明。大宗师倒是选对人了。”
悦华翎低声说,“大宗师遣华翎入宫,原是为了侍奉姑母的。姑母还要取笑我。”
悦宫轻笑,“华翎你又岂会不明白,我不过是个废人了,如何值得你来侍奉。你的未来,注定是要在这座宫里渡过的。”
悦华翎说,“我并非不知道,只是,尚未发生的事情,就只能先等待了。如今也只想侍奉好姑母,不负大宗师所托,至于以后的事情,就等以后再想了。”
悦宫轻叹一口气。
初初所见的悦华翎只有十岁,小小的女孩儿,扎着两个发髻,戴着整套的金簪,以那样的年纪来说,端庄有余活泼不足,但初入宫时,那一双黑葡萄一样四处打量的大眼睛,也是让人见之难忘。
转念已经六年了,这丫头一日日的稳重起来,也不是她教的,当初送她入宫的时候,大宗师便遣了可靠的老嬷嬷跟着,如何做事,如何侍奉人,如何打算盘做生意,如何吟诗作画,谈风弄月,都是一点点的教出来的,有些时候看着悦华翎,就像是看着她自己一步步走过的路。
注定是要成为宫里人的,渐渐从天真懵懂的小丫头,成长为端庄优雅的侍从女官。再然后呢?总有一天会被烧尽的吧,悦氏送进宫的女人,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而投放在炉鼎里的薪柴,前赴后继的被消耗殆尽。然而,却也都是心甘情愿。
她轻声问华翎,“你喜欢靖王么?”
若是喜欢还好,若是喜欢他,心里多少还能有些支撑,就像她对今上龙首,若不是有深沉爱意,彼此信任,她也不能在囚笼之中苦熬这么些年。
悦华翎沉默了片刻,说,“那位王爷,不是可以轻易交付真心的人,华翎心中有分寸,不会太过投入的。”
悦宫一时沉默。
罢了,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她也无意勉强华翎。
就生意人而言,大宗师一向眼光精准,他选定了杨曦,那么,无论这路途如何艰辛,杨曦最终都会成为朱雀皇朝之主。而悦华翎,注定会变成这后宫中的女人之一,侍奉杨曦,并为悦氏谋取利益。
路还很长,就算早已预知结局,也必须一步一步走过去。
至于她所爱的那个人,也许真的是要从这皇权王座之上退下去了吧,那个人还远在望京,如今他们不能见面,鸿雁传书,也不再谈论宫中之事,能说的,也只有多年扶持的相思。
她知道楚凤仪还陪在那个人身边,她付出那么多,得到的,也许只不过是那个人的怜惜罢了。
即便如此,也甘心付出,悦氏出了像她这样愚蠢的女人,也许还真是败笔。
离开内宫之后,杨曦回王府,简单与靖王妃谈了几句。
王府之中也并无要事,如今帝都之事有楚家长公子云兮代他筹谋,用钱的地方,也有悦氏大宗师支撑,至于权势,摄政亲王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原本用不着与他争锋,杨曦最为关注的,其实也只有郡主阿辰之事。
阿辰被留在了帝都天启,家谱里白纸黑字写了,按靖王正妃白素素嫡出之女算,实际上却是由华妃明恩华来抚养。
王妃身体虚弱,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已经从家里那边得到消息,听说那孩子是云昭所出,却不曾交给自己抚养,云容表面装作一无所知,内心却是深感处境狼狈。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自处。
靖王在府中也未曾多留,安顿好孩子之后,便再度返回北境战场。
当初硬生生从鲜卑慕容氏的将军府将孩子偷出来,如今边境上剑拔弩张,不给个交代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