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又叹着气,对云兮说,“朕知道你心里苦,还这样年轻,身边亲人都不在了,只是悲伤过度容易伤身,朕的长姐就留下你这么点血脉,无论如何也要保重啊。”
是把云兮当做云昭了么?天子已经糊涂成这样了么?圣武亲王在一旁听着,突然间就插了一句话。
“太子这些日子也想来觐见陛下,只是因陛下龙体不安的缘故,不敢打扰。”
天子说,“过些日子再说吧。”
太子早就废了,如今幽禁东宫,还没个结果。
朱雀皇朝哪儿还有什么太子?圣武亲王所问这句,不过是试探。
只一句话,他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云兮虽然在一旁坐着,但说真的,圣武亲王还真没怎么把云兮往眼中放。
今非昔比了,昔年那么精明强悍的天子,不也说糊涂就糊涂了么?更何况,云兮不过也是个病猫。
昔年楚凤卿还在的时候,楚凤如曾经说过,楚家的权势地位,比起宗室亲王,有何不及?短短几十年功夫,说话的人都已成白骨了,莫说是上一辈,楚云兮这一辈都没剩几个人了,楚家的权势,恐怕是要到头了。
宿命对手,最终竟然不是死在自己手上,说实话,就为这个,亲王心里还有几分遗憾。
云兮昔年也是武将,如今重病缠身,空有一腔热血,不能报国,倒是眼睁睁看着弟妹投身疆场,不知几人能归,这心血熬也要熬干了,却是未曾料到,主上在病榻之上,还关怀他的心情,听天子在耳畔说,“你还这样年轻,一定要保重啊,朕如今也没有别的心愿,只要你和清瑶能平平安安白首到老,朕多少也能有些安慰了。”
清瑶是云兮之妻平安公主的闺名,听天子这般说话,倒也不像是把他误认为云昭了。说是君臣,但眼前这一位,毕竟还是他的岳父啊。
云兮眼圈发红,郑重应下天子之嘱托。天子斜靠在龙床上,轻声说,“不要担心啊,总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回不来的就回不来了,你要振作。”
人人都这样说,他是楚家家主,别人怎样都无所谓,他一定要活着,当初战场上被人算计,千军万马碾压过来,副将晚辈们全然不惜死,只为护他突围,都说有他在,楚家就不会被灭,但如今他还活着,碎骨残躯,曾经在意的人都死了,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无外乎是顾念死去的人的心情吧。年前的时候,云容还来了一趟,说起云桓如今在南境,朝中不能无人支撑,言下之意,还是要他振作一些,总要为弟妹们打算。如今的楚家,也就只能靠他们支撑了。
天子病重,若是再不振作,怕是要任人宰割了。
圣武亲王试探的时候,云兮在旁听得一清二楚,也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退出潜龙居,客客气气与亲王告辞,在回天启的车辇之上,他提笔写信,将眼下状况都写清楚之后,便遣人送往北境。
皇权未必会有什么变动,但眼下境况,还是得先让靖王知情,以免将来受制于人。
北境如今风雪寒冬,那一位这几年固守衡江,也算是立下不少战功,只是生性隐忍低调的缘故,什么都没有说,并不引人注目,太子被废幽禁东宫,如今倒是叶贵妃所出的怀王杨晔较为引人注目一些。
云中叶氏,昔年也是名动一时的武家,将星如云,如今是衰落了,但叶家在外朝,毕竟还是有几个当官的。
不能跟圣武亲王比吧,那位亲王才是真的权倾一时。从方才的试探也看得出,亲王是向着废太子杨旭的。
废太子那个人,倒也罢了,若说文成武德,其实也都一般,照楚云兮看来,并不是能让朱雀皇朝兴盛的明君。圣武亲王一心支持他,除了昔年曾经教导过的师生之谊,恐怕,就是因为他是仁和皇后的嫡出之子吧。
宗法上看,是该他做太子。但若单纯以血统论理,历朝历代,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夺嫡之争呢?
当初杨旭是因楚云昭之死才被废掉的。但云兮却并不会因此而追究太子的罪责,毕竟,那个人只不过是在关键时刻推了一把,真正将楚云昭逼上绝路的,另有其人。
楚家是武家,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日子还长,与圣武亲王及刀龙兵府这笔债,一时半会儿是不能一笔勾销了。
思索着这些事情,时间在不觉间流逝,等到了府门,掀开车帘,才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天启竟然落了初雪。
薄薄一层雪,落在府门的石阶上,带着微凉的清寒气息,夜已经深了,雪夜无月,只有门前隐约的灯火照亮阶梯,身穿绯色披风的女子立于阶梯之下恭谨侍立,即使薄雪浸湿鬓发,也不曾一动。
本以为是平安公主的,带着歉疚之心上前,却发现眼前之人,竟然是已然嫁入靖王府的六妹云容。
云容躬身一礼,说,“兄长辛苦了。”
毕恭毕敬的姿态,比从前在家之时还要客气疏远几分。好好的兄妹,不知何时冷淡客气到这种地步了。
云兮扪心自问,一向对弟妹友爱,也不知是何原因,让他与云容的关系就这般莫名其妙的冷了下去。
但毕竟还是一家人,无论外朝内廷发生什么事,云容还是总会回楚家商量的,只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像兄妹,倒像是官场的同僚一样,令人见之心冷。
云兮说,“王妃如今身份尊贵,雪夜久候,让云兮惶恐了。”
云容回答,“也不是刻意等的,只是过来的时候就有些晚了,想着公主多半已经安歇了,若是贸然进去,又怕惊扰到她,问明兄长尚未归来,便在外面等了。今夜初雪,我一时贪看景色,也忘了时辰。”
“是有什么事情么?”一边往里走,云兮便顺口问了出来。
“前些日子去宫里给皇后娘娘问安,之后就在宫里随便走了走,碰巧在梅苑遇见悦宫,同她坐了一会儿,听说陛下这阵子病重,悦宫也有几分担忧,只是久居深宫的人得不到什么消息,难得见到我,便嘱咐了几句,说若是知道什么,一定告诉她,也好叫她放心。”
云兮听到这话,不由驻足。
悦宫他是知道的,那位本名悦伶伊,是儒门四贵之一的悦氏大宗师的侄女。曾经也是贵妃,因为十多年前以内宫之身份干涉朝政,弹劾的奏章已经由六庭馆递交内阁,还未曾呈上廷议的时候,便听说悦宫自行请罪,退宫修行,此事便不了了之。
虽然表面上是内廷宫妃擅自与外朝联络,妄图干预朝政,被贬退冷宫,实质上,云兮却心中有数,悦宫所作所为其实是受天子嘱托的。悦宫代天子行事,六庭馆想必也一清二楚。
当初的事情了结之后,悦宫交出贵妃印玺,退居冷宫不理世事,但天子对她的态度从来也没有变过,更何况悦氏大宗师在外朝地位非比寻常。那一位身在冷宫,日子也不见得能有多苦。
倒是未曾料到,云容竟然会与她往来。
悦宫自己没有孩子,楚云容毕竟是靖王妃,在这个时候拉拢悦宫,想必也是有她的目的,他这个妹妹,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人。
云兮说,“陛下这阵子心绪不好,并不怎么想见朝堂上的人,但悦宫是多年不见的故人,想必会有所不同,若是忧心陛下,亲自去潜龙居看看也好。楚妃前阵子还说想念悦宫,若是能再见面就好了。”
云容微然点头,道:“我明白了,定然会将姑母的心意转达给悦宫。”
云容走了,云兮独自一人站在庭院里,想那位悦宫的模样。
也是美人啊,出身的悦氏向来擅制香,出美人,有媚骨倾城之称,因此被称为白狐。
悦伶伊是眉目精致的人,总一副羞怯的模样,低着头不怎么看人,偶尔抬头轻描淡写的笑一笑,就算山河倒流天崩地裂,也让人想要为之赴汤蹈火,就是因这媚骨,当初天子想要与外朝朝臣联合对抗六庭馆的时候,才派了她出面交涉。
楚云兮没有见过悦伶伊,倒是听叔父楚凤如提起过,说那会儿见到她就恨不得拱手河山换红颜一笑,这样一个人真该派到北境去,管蛮族七部有多凶悍,大概都能在那轻轻缓缓的美人一笑中灰飞烟灭,只是,实在太美了,恐怕是不舍得送出去吧。就为这娇媚绝色,犯再大的错也能被原谅。
说是那样说,后来悦伶伊因私下与外朝往来获罪,被贬长门宫一过十几年,天子不曾再看过她一眼。
当朝陛下的定力,确实是非同常人了。
那位是聪明人,退居多年都不曾流露出半点不满,一派从容姿态。如今又开始打探天子的事情,想必是大宗师的授意了。
想到那一位,连云兮都有些头痛了。
正月快要过尽的时候,靖王杨曦回了一趟天启。
他如今是在外带兵的人,不比从前,来往京都必然会引人注目,只是去潜龙居探望了一次天子,来来往往的行迹,就全被别人打探的一清二楚了。
探望是探望,还带了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一起面见天子。都在猜测,恐怕是靖王外室生的孩子吧。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将外面养的孩子带到天子面前了,果然蛮族出身的人,都是不懂规矩的。倒是没有想到,靖王那样克制守礼的人,放着府上那么多正妃侧妃不碰,还偷偷再外面养了孩子。
礼崩乐坏,令人发指啊。
不大点儿的小孩子,因为入内参上的缘故,也穿了十二层的礼服,远远看去,像是要埋在锦缎绫罗里了,还未到总角的年岁,只留着齐齐的额发,如同笼着一层烟纱一般,看不清模样,且不说出身如何,只是看那打扮,就让人觉得无比的娇贵可爱,一定是个小美人儿没错。这样惹人怜惜的孩子,若只是外室所出,倒是让人难免觉得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