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宫龙禁尉看到是他过来,倒也没说什么,直接就放行了。
从前到底是并肩作战过,还有这几分情谊在。当初在天启,主要作战的都是刀龙府兵。楚云皓手底下的龙禁尉死伤大半。也不曾料到,这也没过多久,眼见內宫各门之间,身穿重甲的武卫们站的齐齐整整,可见军队整顿的不错。
大概是从朝露之城那边调过来的援军吧。当初东海郡王起事的时候,特意分出来部分主力围住了朝露之城,就是为了防止朝露之城成为天启之后援。据说东海郡王兵败之后,残军在朝露之城投降,一大半都被朝露之城留守的军队收编。如今在这城内并肩巡防的部队之中,不少人,或许不久之前还曾经对面相杀过。
都是各为其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天下是一场棋局,在这局势之中,所谓棋子,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罢了。
天子依然住在持中殿,倒是持中殿的对面,临水靠山,与持中殿遥遥相对的殿所如今换了门庭,挂的是武成殿的牌子。杨允也不是不认识路,一看便知,那是从前的昭阳殿。
写成武成殿,自然是楚云皓自己搬了过来,住在这里,索性和住在皇帝的后宫也没什么区别了。听说明成殿那位华妃已经为避嫌的缘故,搬去了宫灯帏养老。别的太妃们若是没有孩子,都已经去了望京那边为先帝守陵。唯有悦氏出身的那两位宫妃特殊一些。
从前的悦妃,动乱之前就已经搬回母家,至今未曾回宫,也没人有心情管她。至于那位昭仪,如今以新皇养母的身份暂居慈安殿,来日想必会被追封为太后。谁也不曾想到,权妃死在內宫之中,楚家费尽心力为皇室生下的这个孩子,谁也不曾料到,竟然最终会让悦氏占了这便宜。
悦华翎端坐在慈安殿之中,漫不经心陪着内廷的命妇们喝茶。
这些人,都是公卿世家的女子,多数是嫡出。若非是高贵的出身,也不能成为重臣正室。从前也不是没有与这些人接触过,只是以她卑微的身份,只能算是女官,多数时候是站在别人身后注视着这些人。而这一次,她是真正的六宫之主,她在主位,看着这些高贵的夫人们对着她流露出暗藏不屑的敬意。
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了,朱雀皇朝以儒教治国,向来最重礼法,将嫡庶之间的尊卑看的比什么都贵重。又重世族,轻贱商旅,累世公卿的贵族将一身铜臭为牟利而四处奔波的商户看得一文不值。但到了这个时候,坐在慈安殿母仪天下的皇太后是一个商人的庶女,这是所有贵族都不能不接收的事实,而她们,除了俯首称臣别无选择。
也未必是没有人能料得到。悦华翎如今坐在这里,想起的,便是昔日大宗师曾经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大宗师曾经说过,做人平日里得多少攒点交情,有那三五分交情在,关键时候才说得上话。大宗师也曾经说过,在这宫里,虽然说是母凭子贵,但其实也未必。孩子么,只要是个女人就生的出来。别人会生,难道你还不会抱过来养么?只要是在自己身边养大的,说是养母,按着儒门孝悌的规矩,和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差别。
她依着那个人的吩咐,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回头再看,不得不感慨,那个人果然时时料于人前。只是作为那个人的棋子,就算是被摆在天下之间最为尊贵的位置,这一生,又何尝是属于自己的呢?
楚云皓坚持将武成殿搬到持中殿对面。这已经是帝王后宫的位置了。小皇帝没有什么后宫。楚云皓以皇帝舅父,一介武将的身份肆意行走于內宫之中,已经惹来了不少闲言碎语。若是有得选择,悦华翎倒是宁愿像是华妃一般搬去宫灯帏避嫌。但大宗师不同意。
天下之局中,没有比小皇帝分量更重的棋子了。小皇帝摆在这里,所有人都要争夺他身边的位置。大宗师对悦华翎说过,既然入了宫,就该一门心思侍奉君上,她如今年岁尚轻,远远没有到退居养老的地步。
无外乎是说这一颗棋子还没有用废罢了。作为宫里的女人,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了,她是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貌美。只是如今成了太后,留着这年轻貌美的皮相还有什么用处呢?
时移世易,礼崩乐坏无外乎是这样了。武成殿的事情,宫里女官议论纷纷,也曾经有不知死活的,在楚云皓面前抗议,说是重臣居于深宫,威慑天下,于理不合。结果直接被楚云皓驱逐出宫,之后也没有人敢再提起这些惹他不痛快的事情了。
杨允入宫之后,首先拜见的便是慈安殿。毕竟如今那位太后是內宫之中地位最高之人,无论是为了何事入宫,总要在太后面前拜见一番的。
年岁其实比他还要小,刀龙府与悦氏有亲眷关系,这一位若是跟他认真论起辈分,算是他的庶妹。从前只觉得,不过是悦妃身边伺候的人罢了。却不曾想到有这样一日,这个妹妹盛装打扮出来,也是一身赫赫威势。
依礼见过之后,无外乎是说了一些请安的话。来来往往客套了一番。悦华翎轻声问杨允,“破军候此次入宫,是要见武成君的吧。”
杨允愣了一下,思索了一番,才意识到所谓的武成君究竟是何人。
说的是楚云皓吧,这才几日不见,就自封武成君了。旨意自然是天子下的,但以小皇帝的年岁,怕是想不到这些,还是由着他这位手掌重兵的舅父说什么是什么。
殿上人的身份,才能以殿所之名称君。从前所封的御殿,多数都是世家女子,当然也都是帝王后宫。但也没说一定要是后宫才能封为殿上人。所谓御殿,是指可以随时上殿出入內宫的人。帝师与宗室之中,也有受封御殿的先例。只是以楚云皓这般重臣身份,自封御殿随意出入御前,未免有些过于张扬了。
杨允道,“长公子于动乱之中病逝,四公子亦死在北境战火之中,如今这位九公子是楚家家主了。不仅仅是内廷与天启的兵权,这天地之间,但凡是楚家名下的军队,都只受他一人节制,他身负重责,得陛下信任,也是理所应当。”
心里自不必说,是有几分不齿的。若说与帝王有亲,刀龙府可是宗室,至亲的骨肉。至于楚家,天子是楚权妃生下来的又如何?楚云皓毕竟姓楚。一个楚家人,也敢在杨氏皇族面前自称长辈么?
说白了,就算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楚云皓如今的年岁,还没有那个分量。只是这些话,杨允也不会在皇太后面前轻易提起。毕竟这位太后如今居于深宫,也是要看那位武成君的面色做人的。
他来见太后,也无外乎是走个过场罢了。只是不曾料到,尊贵的皇太后不仅亲自见他,甚至为了他的缘故,将内殿求见的几位命妇都打发了出去,一番相谈之后,甚至亲自将他送到殿外,从伺候人手中接过重锦披风,亲手搭在了杨允的肩膀上。
这一番亲近,倒让杨允有些不自在。他这一生见过的美人不少。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后论起骨相也算是出类拔萃了。身上又有淡淡的缥缈御香气息,朦朦胧胧,像是抓不住的雾影一般撩人心肺。一瞥过去,隐隐约约的,便像是个小狐狸的影子。
不知道楚云皓面对这位年轻的太后时,会不会也有这几分心旌摇荡。
杨允略微退了两步,拉开距离,低声对太后道,“小王毕竟是外臣,太后不必这般客气。”
悦华翎眯着眼睛看了杨允一眼,不管不顾上前,亲手为杨允将披风的带子系上。
指尖轻触,也带着淡然幽香。悦氏擅长制香,听说这位太后曾经是大宗师的亲传弟子,看来是名不虚传。
太后说,“君候与皇室有骨肉之亲,又怎么能说是外臣呢?更何况,我原本也不是什么高贵之人,在君候面前,也不必摆出什么太后的架子。再说了,”她低头,略微轻笑道,“来日方长,怕是要仰仗君候的时候不少,客气一点,总是不会有错的。”
她已经到了权倾天下的地步,还有什么事情要仰仗杨允呢?
杨允心里有些疑惑,为了避免麻烦,终究也没有多问,就这样转身,匆匆离去了。
悦华翎站在原处,看着杨允的身影,心里想到的,却是从前她初初进宫之时,大宗师嘱咐她的那些话。
大宗师说过,入宫就是侍奉皇帝的。做皇帝的人,就算富有天下,心里也不一定时时刻刻都是顺的。对于皇帝来说,身边的人中,重臣,忠臣,宠臣一个都不缺,日子才能过的舒舒服服。
在宫里要得到什么样的地位,都需要付出代价,也要凭本事。只是所谓的凭本事上位,也未必就是那么难的事情。宫中满眼都是高贵之人,能矮下身段去伺候别人,就算是一种本事了。
悦华翎生的不够高贵,从来也不会自诩高贵之人,要说擅长的事情,无外乎也是伺候人了。当初天子与权妃还在的时候,天子不买账,她伺候权妃,也算是为自己挣得了一席之地。如今宫里这一茬人都换过。楚云皓未必是权妃那样好说话的人。宫里来往权臣那么多,总是要抓一个两个作为依靠的吧。
这些事情,对她而言,都不算很难。大宗师早就说过,她在伺候人这件事上有过人之处,因此才让她入宫。
当初权妃拼了自己的性命,将兰芳完好无损的带了回来。只是没多久,大宗师便差人入宫,将兰芳带回本家了。
大宗师说,做朱雀皇朝的公主,这一生都不得自由,反正也没有别人知道这个孩子,带回本家养着,就当先帝没有这个女儿吧。
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孩子能留在自己身边。然而她无能为力,只能将自己的女儿交了出去,然后留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日复一日,按着大宗师的心意去伺候别人。
不知道来日天下,还有什么人配让她这个太后来伺候?悦华翎向来淡然从容的面孔之上,也难免露出苦笑。也幸好,如今她已经是太后了,端坐于垂帘之后,就算偶尔流露出郁结的心态,也不至于被别人看在眼里,议论出许多难听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