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呀呀的木门被杨傅推开。窗户原本是开着的,因此随着大门洞开的瞬间,清风席卷而过,将房间内的血腥气息一扫而空。看见的,便是那个人坐在窗下椅子上的身影。
她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衫,却也难免被鲜血所浸湿。原本应该是血腥的画面,但这一幕看过去,却意料之外的,是安静而又平和的场景。杨允站在杨傅身后,远远看到雪鸮仰头倒在窗下的模样,不由便想起从前的传言。
据说朝露之城破的时候,楚云昭也是这样,坐在天守阁的坐床之上,一身素衣,自刎谢罪。杨允那个时候人在西北,并没有看到楚云昭死去时的模样,但是毕竟死的是名动天下的女武神,当初也是约略的想像过那个人死去的场景。
只是觉得凄惨罢了,他见过楚云昭次数不多。每一次看到的,都是那个人飞扬跋扈的模样。想到那样一个人最终死去的时候,孤身一人坐在空荡的天守阁的模样,竟然还有几分兔死狐悲的心态。如今看到雪鸮死去的模样,才将当初不曾见到的画面补全。
楚云昭死去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样子的吧。其实算不上凄惨,就只是……心如死灰的宁静罢了。身为武将在战场上是不能犯错的,一旦犯错,便有千万人为之死去。而做错的人,若非战死沙场或被君王斩首,大概,也只能以死谢罪。
或许这就是楚家最后的名将了,依然没能逃脱这样的结局。
杨傅向前走了几步,似是想要伸手触碰已经死去的雪鸮,可是他的手指还没有落到那个人身上,便看到雪鸮的身躯宛如溶解在微薄的日光之中一般,渐渐消失不见。
若非座椅之上散落的血衣,还有旁边放着的那柄已经裂开的剑,几乎会觉得,那个人从来不曾在这里出现过。
可是那不是事实,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那个人就那么消失了。像是空气里破碎的泡沫。
杨傅愣愣的看着这一切,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允在他身后,低声道,“是剑灵啊。”
杨傅回头,吃惊的看着他的父亲。
楚家养剑灵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之前听说过,楚家公子们的剑灵称之为北堂。地位等同于正室妻子,因为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缘故,比起正室妻子,更是多了几分亲密。虽说剑灵都是随侍在身边的,但通常也不会被别人看见。
这是杨傅第一次见到一个剑灵。这样看过去,心里想的便是,原来剑灵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难怪之前总觉得雪鸮与别的人有些不同。
她其实不属于人间,于是最终,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不曾留下半分痕迹。
杨傅说:“一直觉得她很像某个人,或许只是投映了心里的影子吧。”
杨允在他身后,微微的摇了摇头,“隔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办法忘记那个人么?”
他记得曾经杨允喜欢过的那个女孩,本来以为不过是谁家身份贵重的女公子,就算不是又怎样?就算只是个宫女,只要他喜欢,娶回来杨允也不会说什么。
谁又能意料到是公主呢?就算是公主,以破军候府的身份,也未必就高攀不起。只是那一位公主,偏偏就没有这缘分。
那个人死在这里,杨傅就将自己放逐北境这么多年,如今看着另一个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的人就这样消失不见,心里的伤痕,怕是不会好了。
疑是惊鸿照影归。但若是没有缘分,还不如此生再也不见。
杨允上前,将雪鸮留下的剑拿到了手里。
或许是因为剑灵的心已经碎裂成千万片的缘故,剑身上亦是伤痕累累。据说剑灵死去的那一刻,就是剑毁人亡,如今看来,这柄剑毁到这种程度,那个人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低声说,“北境这个地方,真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啊。”
既然是战场,又怎么会是什么吉利的地方呢?这么多年,楚家在这里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
一代一代,以血洗血,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才换来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北境,刀龙府就算得到这座城,又能守多久?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想要得到这座城,就像多年前灭掉契丹部一样。做这样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意义没有人知道,但对于军人来说,但凡是建功立业的大事,人人都想要去做。
更何况,守卫北境防线,便是刀龙府扩张军备的理由,这个地方对于刀龙府而言,或许便是往后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战略的开始,并不能轻易放弃。
这些都是作为宗室子弟不能不去谋算的事情。只是到如今,想起这些事,依然发自内心的疲累不堪。
杨允说,“我回天启一趟吧,将这柄剑,还有那个人最后留下的那些话交还给楚家。”
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也没有什么心情留在这个地方了。反正调兵的命令已经发了出去。有御龙天府的府兵守着统万城,也不怕别人造次。
天启勤王一战之后,楚家之外,各世家封国都是损失惨重,如今能在边境与刀龙府对抗的军队,恐怕是已经没有了。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就要担心君王忌惮了。但如今想想,王座之上也不过是个年幼的皇子。内廷兵权还被他那位身为外戚的舅父把持着,恐怕小皇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心力来忌惮外戚。
杨傅点了点头,说,“父亲请多保重。”
杨允有些意外的看着杨傅,问道,“你还是不打算跟我一起回去么?”
多年之前,杨傅自请守卫北境的时候,杨允是同意了的。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他向来不会驳回杨傅的请求。
杨傅说,“从前有些事情,都需要父亲告诉我,我才能明白。然而现如今,我到了这样的年岁,自己心里也该有自己的主张了。父亲若是真打算要为了家族接手北境,就让儿子作为父亲的先锋,留在这里,为皇朝守卫一方百姓的安宁吧。”
杨允说,“你其实不必那么做。你生来就是宗室,身份贵重,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保你这一生无忧无虑随心所欲。”
杨傅抬起头,看向杨允,低声道,“父亲,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情其实我已经开始懂了。我们刀龙家是亲贵没有错,但历代帝王,哪一个没有亲眷,除了亲王以外,先皇还有四位兄弟。刀龙府之所以能越过诸位亲王的地位,说到底,是亲王勤勉辅政,于国有功,府上诸位贤公子出仕朝廷,兢兢业业的缘故。我是亲王的孙儿,又岂能耽于享乐呢?”
杨傅低声说,“君臣之间,有情分在,也有大义在。楚家与皇室历代结亲,内有骨肉之亲,外有护国之功,才能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如今楚家受战乱影响,将军们纷纷埋骨他乡,刀龙府若是想要替代楚家,又岂能没有身先士卒的觉悟呢?手握重兵,便难免会被君王忌讳,若是我们刀龙府不负君上,也就不必担心君上辜负我们家族了。”
杨允看着这个儿子认真的面孔,一时之间,感慨万分,甚至说不出什么话来。
要不然说他最喜欢这个儿子呢?在教导杨傅这件事情上,他几乎没有费过什么心思。待人处事都不必说,只看着别人怎么做,这孩子就能一板一眼照着做出来,从来不会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难堪。行军打仗也不必特意教他,他自己随军,看着参议们布阵,转头到了自己上阵的时候,也就差不多明白该怎么做了。
明明贵为宗室公子,行事却分毫也不嚣张跋扈。聪明过人是真的,更为难得的是,有一颗高贵而又善良的心。
养出这样一个儿子,他这一生,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甚至可以说,是给家族做了不小的贡献。
虽然还是难免有些担心,并不想要将杨傅孤身一人留在北境。但终究,还是不愿违逆他的心意。
只能轻声道,“那北境就姑且交给你了。”
争权夺势之外,其实也是该保住这边百姓安宁的,这种事情,交给杨傅,总也比交给别的人放心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