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这么多年死的人已经太多。以楚曼如如今的身份，无论性情上有什么缺陷，也无论身后有多少阻碍，总有一日是会成为肱股之臣的。

那都是将来的事情，至少现在，为了那个还不知多远的将来，这座城已经血流成海了。

这双手上染着的血，怕是再也洗不干净了。但如今想想，何苦在乎这些呢？楚云昭是女武神，至于雪鸮，她本体就是一柄剑，剑出鞘注定浴血。纠结这些事情，也只能徒增痛苦。

此生不过如此，造了这么多杀念，就算来日死去，灵魂也必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既然如此，连来世也不必期待了。

心里放着这些事情，她们且战且退，退到持中殿，见到的，便是如今驻守在持中殿的守卫军队。

楚云皓纵身从持中殿一跃而下，看着溃败至此的北境联军。

也是第一次，看到向来从容不迫的雪鸮面上露出倦色。数日不眠不休，就算是剑灵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

他方才居高临下，是一直看着他们退到这个所在的，局势如何已经了然于心。

到了这个时候，反倒冷静了下来，他看着雪鸮，微微笑了笑，道，“就算是你，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吧。”

雪鸮看他一眼，道，“我们没有放弃，也没打算放弃。除非我死，我不会放弃。”

若是真的觉得战无可战，大概也会提剑自尽。武将未必都要以死来表明气节，但她就是那种人。

输不起。也不想输。

楚云皓环顾四周，在心里默默的点了下数目，这才对雪鸮道，“如今还在我们这一边的，已经不到一千人。你还想怎么翻盘？”

雪鸮说，“我要见杨曦。”

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敢直呼天子名讳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不敬是不敬，那又怎样？难道能砍了她么？

楚云皓默然无语，起身让出道路让她进去。

殿外武卫肃然站立，气氛凝重如国丧将至。尚未踏入那座殿所，雪鸮便感觉到了久病之人的沉郁气息。

早该料到的，她是那个人的剑灵，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事情，她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早。剑灵的宿命便是如此。杨曦若是死去，她的生命也会无可避免的走向衰朽。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也自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面对命运。可是踏入那个人所居的殿所那一刻，还是拦不住心里的悲伤宛如海水一般汹涌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轻功那么好，哪怕是临水踏浪，也能轻描淡写的浮起来。大概一生一世都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悲伤。这便是共生命运所带来的痛苦么？如果生命注定要这么痛苦。那或许她当初就不该再一次活过来。

慕清容陪伴在杨曦身边，见她过来，心里也明白，为什么刚才原本已经昏迷过去的杨曦会突然挣扎着醒来。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楚云昭这个人，就算只剩下一缕残留的魂魄，她与杨曦的羁绊都是那么深，深到让别人在他们面前，完全没有容身之所。

是命中注定么？若是注定成为一对怨偶相互伤害折磨，那又怎能算得上相爱。可是他们彼此，或许是真的爱过，在别人都不曾看到的地方。然后那爱被所有的骄傲倔强与强硬盖过去，终其一生，他们未曾做到为了握住对方的手而不顾一切，于是错过就是错过，这一生都没有再回头的余地。

单是站在他们之间，便险些要被悲伤的气氛击垮。慕清容心中原本已经很难过了，眼看着这种情境，也觉得难以忍受，索性从殿内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雪鸮抬头，茫然的看着杨曦憔悴的面孔。

她知道杨曦一直病着，病的很严重。她一直拼命南征北战，想要在杨曦还活着的时候为他搏一个天下太平百世安宁。剑灵的预感一直告诉她来不及了快要来不及了。但是真的是没有想到，最终真正来不及的时候，看到杨曦的面孔，心里竟然会这么痛。

就算来日剑毁人亡，也未必会有这么痛。

杨曦看着她，神色里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隔了这么多年了，雪鸮的容貌从来都不曾变过。而他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衰朽到这种地步了。

这样大概也好，在他心目之中，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变。临死之时，还能看到多年之间梦境之中从未褪色的面孔，也算是值得了。

或许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在这种时候，说出来的也就一句话，“是你来了。”

雪鸮点头，说是我来了。

她微微上前几步，依靠在杨曦身边。这样近的距离，听得到他的心跳，已经渐渐变得微弱，鼻间萦绕的，是一直以来早已浸润整个持中殿的御香气息。从前与现在，都不曾离他这样近过。也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靠在他身上，是这样的心情。

雪鸮说，“是我的错，没有为你守护好天启。”

杨曦说，“不要责怪你自己啊。这是天命，我们都是躲不过的。”

雪鸮说，“我不信天命。”

就算早就将一切看得通透。她依然不信。或者说是不甘心。她从来不愿接受所谓的天命安排。

病中的人体温很高，几乎将她灼伤，她骤然从杨曦身上起来，看着他，语速飞快的说话。

“我们还没有输，还来得及。我可以为你杀了杨晔。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

杨曦看着她，微微苦笑。

这个人，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一点都不曾变过，总是会在这种时候，莫名其妙的跳起来谈公事。而他每一次，都选择成全。

随她去吧。

杨曦说，“那就拜托你了。就算是为了天下太平吧。”

只当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这虚无的理想，一次次看着她转身离开。

还好，这一次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用经历这样的别离。

他至少还会因此而欣慰。一生求而不得，这一刻他知道，他可以解脱了。至于雪鸮，或者说当年的楚云昭究竟怎么想，或许他从来都不曾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