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傅拎起冰水,并不客气,直接照着楚云清就兜头浇了下去。楚云清在北境混了这么多年,自打楚云昭退了以后,从不曾被人这般粗暴对待过。杨傅身后楚家军的那位年轻将领本来是想拦一下的,虚虚的伸了个手,到底是没拦住。
楚云清自地上站起来,人已经清醒了大半,只是因为酒劲儿的缘故,脑袋还是闷闷的痛。眼前也有几分恍惚,看清了杨傅的模样,不由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毛病?”
他挥了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都出去。原本是想发火的。看着杨傅那张焦虑不安的面孔,到底是忍了下去。
如今是在阵前,他已然什么都不想管了。他不愿做的事情,都丢给杨傅去做。这个时候若是还跟杨傅大打出手,对士气不利。
楚云清虽然已经不管事,但还不至于无所顾忌到这种地步。同样,此刻在他对面的杨傅,也一样是忍耐的姿态。
杨傅眼看着眼前这位一军主帅披头散发,衣衫浸湿,满身酒气的狼狈模样,心里想的就是自己到底是做的什么孽,居然要跟这样一个人一起出生入死。
他深吸一口气,将情绪按捺下去,这才对楚云清道,“统万城撤出来的蛮族骑兵已经打过来了。”
最糟糕的预想在眼前发生,原本以为自己会因此而焦虑不安,但看着楚云清眼下的狼狈情状,营帐之中又是如此安静,听到自己的语气,杨傅才发现,他竟然是意料之外的冷静。
如何将军队带出生天,就只能靠他自己了,虽然作为师尊的尚风悦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但杨傅行军这么多年也明白,作为统领,很多关键时刻,都是必须自己独自做决定的。因为一旦战败,作为主帅的人,就算是考虑到自尊,也不能将责任推到幕僚身上。幕僚提出不同的建议,真正做决定的,只有自己。
如今这位真正的主帅摆出这种颓废姿态。杨傅内心绝望的想,北境这三千人的生死,大概就只能抓在他自己手上了。
杨傅自来北境,这么些年过去。他镇守辽阳,说是在戊边打仗,实质上除了偶尔抓抓盗匪,基本上是没有正面战场上对过敌。上次楚曼如借兵突袭都算是正经打过仗了,却也几乎是单方面碾压的屠杀。如今形势反过来,杨傅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楚云清默然片刻,从堆着杂物的桌上将兵符找到丢给杨傅,一句话都没有说,显然是你自己看着办的意思。杨傅绝望的看着楚云清说,“现在无论是统万城还是刀龙府都没法给我们派出有效的援军,你毕竟经验比我多一些,难道真要放弃么?”
身为统帅,既然坐了这个位置,就没有逃避的余地。就算自己无所谓生死,身后追随的这些人也是不能不管的,楚云清打了这么些年仗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楚云清方才找兵符的时候,看见桌上还放着半盏残酒,随手端起来正要喝,听到杨傅这样说,终究是把拿起来的酒碗放下了。
他回头看向杨傅,虽然酒意尚未散去,但借着之前那桶冰水的寒意,倒是逼出了几分清醒。眼神里还是有几分清明在的。他对杨傅说,“全军指挥权给你,你先应敌,设法把之前出去探路的先锋部队召回来,总还是可以一搏的。”
他说这话是在安慰杨傅,之前出征北境的时候就已经和雪鸮考虑过这些事情。他们这些人,只能应付小部分的游牧部族。若是对上精锐的重甲铁骑,实质上就是并无胜算。
蛮族的千层重甲防御能力远在南朝骑兵的鳞纹甲之上。所谓千层重甲,是用生铁一层一层捶打锻造而成的。论起工业水准远远不及南朝鳞纹甲。然而蛮族人锻造的重甲以笨拙厚重取胜,骑兵全身上下都以铠甲覆盖,寻常刀剑根本砍不穿。
强弩或许可以压制片刻。但若是被对方冲破防线,基本上是没有反抗余地了。
蛮族重甲制作工艺不难。南朝却始终无法建立重甲骑兵。问题不在人身上,全套重甲称重大概七十五公斤,训练有素的武士总还是扛得起来的。真正的问题在战马身上,背负着这样的重甲骑士,战马是跑不了多远的。朱雀皇朝的行军战略是喜欢用机动性极强的轻骑。因此这么些年,在装备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然而轻骑用的铠甲,既然要轻薄灵活,在强度上就没有办法与蛮族骑兵的重甲相比。
年少的时候就总听楚云昭说,战场之上最为可怕的状况,便是援军不至。倒是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会落入如此境地。
杨傅看向他,说,“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楚云清问,“你既然已经见到对方主力了,那么不如你告诉我,此次蛮族领兵的是谁?”
杨傅想了想,当时他在阵前,应该是看到过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那会儿未及多想,但此时此刻被问到之后,仔细想了想那个人的模样与衣饰,立刻就有了结论。
“是那位匈奴大可汗的侄子,竟豹儿。”
楚云清点了点头,道,“此人算是匈奴族的第一猛将了,打仗向来是不要命的。”
此子凶险。更何况是统万城中逃出来的人,算是亡命之徒了。被他堵在这朔方原上,一时之间还真是进退维谷。但也未必完全没有生机。
楚云清想了片刻,道,“我行军打仗,向来和竟豹儿差不多,都是硬碰硬的打法。当初也曾经并肩作战过,彼此的路数心里都有数。若是此战由我来指挥,反倒对北军不利。不如你来指挥,我负责侧翼,看能不能找到可趁之机。”
他不顾念自己的生死,但却也没打算让整个北军葬送在这里。其实楚云清现在心里已经是全然的绝望了,说这些话,不过是说给杨傅听,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脑袋中的酒意依然没有彻底散去,被冷水激出一阵阵的头痛。他难受的厉害,全凭着多年在前线行军作战的本能,才说得出这些话。
杨傅在一旁听着,倒是听进去了,便接茬道,“你说你如何带兵,竟豹儿都心知肚明。难道你不知道么?我会的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让我指挥,又有什么用处。”
楚云清说,“不按套路出牌,或许就能有意外之胜,想想办法,先找个可以防守的地方吧。”
楚云清说到这里,因为头痛的厉害,不由坐下伸手扶着额头。杨傅看他这种状况,显然是不能上马带兵了,当即也不再与他多言。见她面前桌上放着一副早前就已经画出不少标记的北境地形图。便先把图拿在手里,转身走了出去。
楚云清看着杨傅的背影,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那图是出行之前,雪鸮交给他的。说是在朔方原上,万一被悬殊的兵力所困,可以设法借着地形脱困。地图上的一些标记,其实也算是有意义了,只是现在,他们能不能转移到雪鸮所指的地方都很难说。
谋略终究是谋略,阵前打仗,还得看士气与随机应变的能力。当年楚云昭能在北境被困三个多月还能平安归去,靠的也绝不是运气。楚云清只是叹息,可惜如今他那位三姐不在。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交给杨傅,也未必是靠得住的。
酒还摆在面前,头脑昏聩的时候,尤其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北陆的烈酒质地苦涩,其实从来都不曾好喝过。以他对食物的挑剔,又怎么会喜欢这样苦涩的液体呢?无外乎,是烈酒入喉之后,宛若在腹内燃烧的火焰与那辛辣气息,让他怀念当年,还曾经年少气盛的时光罢了。大醉一场,曾经死去的人,总是会在梦中相见。总有那么片刻,会觉得幻梦之中所看到的才是真实。借着醉意,才能在片刻之中苟延残喘,忘记现实的残酷。
是雪鸮的错,不该将这些楚家子弟交到他的手上。他不过是个死不足惜的人,楚家与刀龙府三千轻骑跟在他身后,若是死在这个战场上,未必太冤。
心里的烦躁一层层重叠上来,他看到桌上放的酒盏,忍不住再一次伸手将酒盏拿了过来。却在烈酒入喉的瞬间,忍不住一把将酒盏扔了出去。
陶瓷的酒盏在营帐地面摔得粉碎。楚云清起身,为自己倒了杯解酒的苦茶,一饮而尽,回转身去,将墙上挂着的盔甲拿了下来,一件件的穿到了身上。
他是武家出身的人,已然事到临头,大敌当前。不管内心有多么颓败,终究是不肯放弃的。
而此时此刻,杨傅在外面,已经收到了派出去的先锋部队的烟火讯息。
前锋一千人,之前是兵分两路派出去探路的。就如今的情形来看,还好那两拨人并没有遭遇敌军。并且已经准备好等待杨傅的调动。
杨傅将地图摊在面前,与尚风悦共同参详,两人看着看着,目光便落在了同样一个地方。
尚风悦说,“这地儿虽然曲折迂回了一些,但对我们而言,或许是个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