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清并不知道，前来召他回城的斥候已经在路上了。与斥候同样在路上的，是统万城破之后逃出来的竟豹儿与他所率领的骑兵，以及收到统万城破消息，前来接应的一万多名游骑兵。

不光是匈奴族，其他蛮族部落的雇佣兵都过来了，楚云清手中原本是有五千轻骑，入了朔方原之后，因为一直不曾碰到对手，便将两千人当做先锋分兵出去先行探路了。理智而言，这是一个不怎么明智的选择。但朔方原浩荡，一直游荡下去，也不是办法。此举亦是无可奈何。

分兵之后，楚云清手上只剩下三千轻骑兵，他其实也不是很担心，因为草原之上，轻骑的机动性很强，打不过的话还是可以跑得过的。朔方原如此辽阔，想要被包围起来也难。更何况，出去探路的部分军队又不会走很远，一旦有异常的话，放出烟火讯号，应该也是可以及时回援的。

杨傅对他这种乐观的心态就有些不赞同。曾经劝过楚云清，本来兵力就不足，还是集中在一起好一些。毕竟身在蛮族人的地盘，万一真的被围了，等援军的时候，也能撑过几天。

楚云清当时就淡淡的反驳了一句，“你又不是没有被蛮族人围过，手上三千人，难道还撑不了十天半个月么？”

十天半个月，至少能够刀龙府的援兵赶到北陆境内了。蛮族人打仗的重甲骑兵，擅于突破，要打包围战，重甲骑兵数目较少，行动也不够灵活，以轻骑的灵活性而言，打打跑跑，多突破几次，应该不至于迅速就被灭掉。

杨傅也知道，他的身份，无外乎是雪鸮放在这里争夺刀龙府援助的筹码罢了。说到底领兵的主将还是楚云清，在这些事情上与楚云清争论，未免有些过于不自量力。更何况他从前还真是被围过。就领兵的水准而言，虽然不至于反败为胜，但也不会迅速被灭掉。刀龙府对自己人算是不错的，援军总是跟的上的，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吃过什么大亏。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多变，墨守成规没有多大用处，很多时候做决定依靠的就是主帅的经验与直觉。楚云清镇守北境的日子远比他长久，在这些事情上，与其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其实还是更相信楚云清一些。

杨傅不与楚云清争辩，由着他分兵探路，却是不料，探路的斥候未曾探到敌情，却是将尚风悦给带了过来。

尚风悦见了杨傅，也不多废话，只让他尽快绕道回南边去。统万城破了，城内除了少量守军之外，都已经南下勤王去了。原本统万城破城这个消息，就已经够惊人了，再加上东海郡王叛乱，杨傅整个人被砸的有些懵。

“父亲，也已经回天启了么？”

思路纷乱之中，唯一想到的就是这件事。他人还很年轻。以他侯府小公子的身份，原本是不需要他上阵打仗的。当初为了紅鸢的事情心灰意冷，不愿再回天启，他坚持要留守北境，圣武亲王为此震怒过，听说大发雷霆的时候，也曾经说了不少斥责的话。怪他为女色所迷，不知进退。但破军候本人却没有说什么。安排他守在辽阳不说，还一直为他挡住各种威胁。杨傅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清楚，他在北境战场待了这么多年，能始终安然无恙甚至连点像样的危机都不曾遇到过，说到底，离不开他那位父亲在背后默默的支持。

他其实并不是破军候府上那位正室夫人的孩子。破军候年轻的时候风流浪荡，看上了梨园的青衣花魁。那位青衣本是生性高傲之人，并不愿入侯府为妾。奈何这位侯爷年轻的时候性情十分强横，看上了，就非得把人要了。原本是梨园之中顾盼动天下的绝色名伶，也不得不屈从命运，一入侯门，再不得重见天日。

刀龙府上其实还算宽容，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侯门奢侈无度的作风。不知是为了怜香惜玉，还是想要避免内宅失火，向来是娶一个侧室另起一处府邸的。还时常被别的公卿世家嘲笑。纯是钱多没处用没事找事，娶那么多侧室建那么多府邸，还记得谁是谁谁在哪儿么？

其实是真，不容易记得的。时间长了，跑错府邸见错人的事情有。一年半载的新鲜劲儿过去了，某个地方不再去，也就渐渐忘在脑后了。不找府上的管家特意问，想不起自己有多少房妾室，年少风流的时候，大家都是那么过来的。

因为是分府另住，也不存在什么同室操戈正室活活把小妾磨折死的事情。

破军候年轻的时候，跟别的生性凉薄的世家公子哥也没什么区别。喜欢一个人，无外乎是看上声色皮相，又被对方的冷漠与高傲激出几分脾气来，求而不得，就非得弄到手不可。巧取豪夺将人抢到了，抓在了手掌心，又觉得不过如此。更何况杨傅的母亲生性倔强强硬，从前唱戏的时候被捧在台上，捧惯了，曲意逢迎和伺候人的功夫，一点都不曾学到。戏不过来来回回唱那么几出，梨园里没了她，又有新鲜水灵如水葱一般的小旦们粉墨登场，知情识趣的戏子要多少有多少。回到自己别院里，对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心里不免就渐渐生出厌烦来。

厌烦归厌烦吧，侯府公子的风度还是在的。不至于跟一个女人计较。别院里好吃好穿的养着，要什么只要说一声，府上自然有管事的人送到。刀龙府在这种事情上向来是讲究怜香惜玉的。自己的女人，喜欢不喜欢，都不会亏待。反正有的是钱，养一辈子又怎样？只是人渐渐去的少了。那位青衣花魁在自家院内也听说过，侯爷换了口味，如今不迷唱戏的了，反倒是天天给茶楼说书的女先生打赏。在茶楼跟人家弹琴论书，一坐一下午，倒是有得话聊。只是未免太过于荒唐了些。堂堂一个公候，老迷着这些卖艺的女子，实在是太不像话。还被亲王叫去骂过几次。不知道是不是吃了教训的缘故，倒是没有再把人娶回去作妾了。

青衣花魁听着这些话，眉目也是淡淡的。当初是真被强行抢进府的。园子里上上下下，都得了那位侯爷的吩咐，并不敢违逆，也不问她的意愿，几位老嬷嬷按着她换了吉服，将她押着上花轿，又五花大绑的扔进了所谓的洞房。当初心中绝望，想着不知道是被怎样粗鲁蛮横的盗匪抢去。也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磨折。实在忍受不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吧，质本洁来还洁去，就算身为身份卑微的戏子，也未必非得要受这等屈辱。

却是不曾料到，红烛掩映之下，看到的，是破军候清隽的面孔，听到的，是温柔缱眷的情话。当初被这个人献殷勤，心里总想着，他王府公候，岂会对一个戏子真心。听信了他的话，早晚是要伤心的，因此索性不搭理他。却是没有想到，那人这般执着，一定要得到她。

或许就是被不经意的温柔打动吧，又或者，是蝼蚁尚且贪生的心态击碎了她的高傲。总是有某个片刻，她觉得余生和杨广凑合着，或许也能过得下去。没想到这么快，那个人的心就已经变了。

青衣花魁没读过多少书，倒学了不少戏文，骨子里的刚烈还是在的。被人始乱终弃这种事，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下去。更何况原本是戏台子上的人，后半生就这么毁了，只能在庭院之中等候那一个或许再也不会归来的人，她心里也是厌烦的不行。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萌生的死意。破军候不再踏足别院月余的时候，青衣花魁就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她原本就是已经心灰意冷的人，也不打算借着怀孕的事情再去求那个人的怜惜。她吩咐了身边的人，不要将她怀有身孕的事情传到府里，那些伺候人也乐得不必去府上给正室夫人心里添堵。

半年之后，青衣娘子生下了杨傅。虽然是个男孩，但别院里的伺候人其实也不怎么在意。毕竟是庶出，又不是尊贵的正室夫人肚子里养出来的。刀龙府这样的人家算是开明了，侧室生下的孩子，就由她们自己抚养着，女孩子长大之后，依着资质，嫁个体面的人家，男孩子若是能力说得过去的话，仰仗家族余荫找个差使就行，虽然不及嫡出的身份尊贵，但也不至于亏待。原本这就是杨傅的命运。然而生下杨傅之后，那位青衣娘子当夜便悬梁自尽了，撇下这么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直到深夜奶娘被杨傅的哭声吵醒，才意识到出了大事。

这下是不能隐瞒了，只好报给破军候知道。人么，都是这样，生前的时候，纵然有千般不是，到死也难计较，想起她从前的好处，倒是认真难过了一番。留下这么个刚出生就没娘的孩子，毕竟也是自己骨血，不能就这么不管了。